..續本文上一頁種“由死觀生”的死亡智慧。因爲只有在意識上“先行到死”,才能發現生命中真正最寶貴的東西。假如在離死神一步之遙時才去思考生命,已是爲時過晚。
李叔同領悟這種在意識上“先行到死”的智慧,爲此深感時光的緊迫。他在回答夏丏尊爲何抛下妻兒的提問時說:“人世無常,如抱病而死,想不抛,也做不到。”人生是獲得,也是放棄。爲了求證生命,他抛棄名利,離別妻兒,淡出世俗,歸隱佛門。
人往往容易成爲奴隸,難以成爲自己的主人。唯有李叔同“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爲自己奏響了命運交響曲。在電影《一輪明月》裏有這樣的鏡頭----月光婆娑的臥房裏,雪子緊緊摟住丈夫, 帶著哭音說:“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決定了的事,無法挽回了。”李叔同不無傷感,但心意已決。
“叔同,你不是說過我們是姻緣前定嗎?”
“是啊,我感到仿佛從我出生以來,一直在注視著你的面目,可是我的眼睛仍然是饑渴的;我感到仿佛把你緊緊擁抱了幾萬年,可是我的心仍然不能滿足。”
“叔同,你是個不同尋常的人。”雪子泣不成聲,“我早已在你懷抱中融化,我早就沒有自己了!”
“對不起,真是對不起,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李叔同摯愛妻子,但對生命的反省,使他割舍小愛以成就大愛。在西子湖上的最後離別時刻,他對雪子說:“愛就是慈悲。”“無忍則無濟,有愛即有憂”,大的悲憫往往交織著大愛和隱忍。
他不惜從榮華富貴中抽身而去,決然掙脫名利情感的桎梏,甘願埋首青燈黃卷之中。在那電光火石般的轉念之間,塵世的一切嘈雜欲念漸漸灰飛煙滅,剩下的是那無色無欲的永恒時空。從此,古刹的晨鍾暮鼓,經聲佛號,成了他心中最美妙的音色旋律。
從繁華的聲色情場到清苦的古寺青燈,在許多人眼裏,這不啻是有天壤之別的兩道風景。人們驚愕李叔同這種超越世俗價值觀的悲壯之舉,他對此卻是安之若素。從情欲藝術家到空靈宗教家,從文人李叔同到高僧弘一法師。他是混沌蒙昧塵世之中的智者,是孤獨的清醒者和痛苦的思考者。
抵達智慧的佛國淨土
第一次知道李叔同是很小的時候看的一部國産電視劇,傳言國家很重視該戲,選男主角必得高僧過目,需頭頂有佛光,心中有慧根,那時的我就認定如此挑剔地選演員,那麼弘一法師肯定是個很偉大的人。但幼齡無以領會大師精深,只記得主人公激昂飽滿,風流潇灑,渾身散發著迷人的光輝,並爲他在擁有畫堂雕梁和嬌妻嬌兒的大好時光,突然遁入空門而感到無比惋惜。
後來才知道,法師竟然曾經是中國近代新文化運動的先驅,第一個將西洋油畫、音樂和話劇引入國內的人。他創建了春柳社演藝部、在東瀛舞臺上出演的“茶花女”瑪格麗特纖腰一握,他能詩、能書、能繪、能文、能歌、能奏、能篆刻……居然連中國送別文化的高峰——我癡迷的《送別》一曲也是出自法師之手!一個人怎麼可以如此的博學精藝!
後來才知道法師竟然曾經是傑出的教育家,豐子恺、劉質平等都是他的高足,一個人在極度倜傥之時又怎麼可以如此的嚴肅精進!
後來才知道法師竟然是中興斷代700年之南山律宗的一代高僧。律宗最難修行,所謂叁千威儀,八萬細行,大師一一躬行,重振南山律宗,發揮南山奧義,精博絕倫,海內宗仰,堪爲佛門龍象。一個人怎麼可以如此的律己克行,皓首窮經!
就像俞平伯歎服李先生的確做一樣是一樣:
“少年時做公子,是個翩翩公子;中年時做名士,是個風流名士;做話劇,是個演員;學油畫,是個美術家;學鋼琴,是個音樂家;辦報刊,是個編者;當教員,是個老師;做和尚,是個高僧。”很多人都在猜測法師爲什麼要在奇芬古豔、冠絕東南之時突然落發爲僧,也考究了很多原因,我也有個想法,像藝術和文學這類東西是不能滿足法師太多太大的精神需要的,他必須走向更艱辛的佛法旅程,決絕的無情正是最大的有情。
直到有一天,看到法師臨終絕筆,只有四個字:“悲欣交集”。我小學時已經會用這個詞,我不是不知道這個詞,但這一刻,在大師面前,這四個字的無邊浩渺如醍醐灌頂般洶湧而至,是啊,當我們經曆了種種歡喜與傷痛,激奮與懊喪,希望與跌落,當我們看過了無數美景與陰霾,受過了無數的春風與雷電,經過了無數的喜愛與怨孽,當我們將生老病死、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五陰熾盛一一嘗過,在不長不短的人生夜行即將結束時,所有的過去都成表象,我們漫長的一生都化作一聲歎息。酒杯已空,余歡將盡,該走的就走吧,再念一聲“般若波羅蜜”,抵達智慧的佛國淨土。
大慈與一切衆生樂,大悲拔一切衆生苦
菩提法師所著《弘一大師之娑婆因緣》記載弘一法師之圓寂雲:
“一九四二年十月十叁日,大師習書最後墨迹“悲欣交集”四字,在徹悟止境中圓寂于泉州溫陵養老院。享年六十叁歲,法臘二十四。”
弘一法師此“悲欣交集”四字,廣爲人知,各人自憑自己的經驗體會解讀,傳統及佛教音樂學者田青在其專文“面對“悲欣”總茫然”,集中論述了兩種有代表性的意見,一種從世俗出發,引用如下:
“1997年,山東畫報社出版的《老照片》第二輯中,有孟凡明的《死亡的意義》一文,作者從弘一大師臨終絕筆“悲欣交集”這四個字中,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大師出家了,遠離了塵世物質外殼的有形的禁锢,卻似乎未能遠離塵世內在情緒的無形追隨。”作者認爲,憑弘一法師這樣高山仰止般的修行,應該寫下“無悲無欣”一類的絕筆,或者什麼都不寫,留下一個幹幹淨淨的空白。並從而斷定弘一大師在“人生根本問題”上“其實並沒有得到解決,至少,是沒有得到根本的解決。””而田青先生自己則從佛教的角度釋詞如下:
“其實,這也是一個誤解。佛教話語系統中的悲字,不是常人所用的悲傷、悲哀之意。佛家所說的悲,是梵文Karuna,即慈悲的悲。隋僧慧遠《大乘義章》釋爲:“愛憐名慈,恻怆爲悲。”並說:“慈能與樂(給予歡樂),悲能拔苦(使其脫離苦難)。”而無論愛憐與恻怆,還是與樂與拔苦,指的都是對衆生的憐憫與救助,而非指悲者自身的感傷之情。鸠摩羅什的名譯《大智度論》明確指出:“大慈與一切衆生樂,大悲拔一切衆生苦。”而大乘佛教所提倡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則更強調了慈與悲的真實意義——對父母、子女、情人的愛是有緣之愛,是愛而不是慈;無緣大慈是普愛一切生命,包括與你無緣——表面看來與你沒有任何關系的衆生。同理,對旁人苦難的一般性同情也只是憫而不是悲,真正的大悲心是對衆生苦難的同體般的感受,即感同身受地把別人的痛苦當成自己的痛苦。因此,弘一法師的絕筆絕不是塵世內在情緒的無形追隨,更不是大師人生根本問題“其實並沒有得到解決”的反映。恰恰相反,從佛教的觀點看,在大師安詳的涅槃像和“悲欣交集”的絕筆背後,恰好反映了大師在涅槃之時是“根本地解決”了人生的根本問題的。”
“至于欣字,佛教認爲,人生的根本問題不過是生死二字。而了生死——即透徹地洞見生命中苦的原因和滅苦的方法並身體力行,則是解決人生根本問題的唯一途徑。佛教著名的叁法印講有漏(漏即煩惱)皆苦,指明人生充滿著煩惱,原因是衆生不明白“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的道理。而人生的六種根本煩惱(即貪、瞋、癡、疑、慢、惡見)不解脫,便會因漏而造業(指人的一切身心活動,有身、語、意叁業),複因業而生新的煩惱,如此輪回不已,永無休止。因此,佛陀教衆生通過勤修戒、定、慧叁學,明心見性,最終擺脫煩惱,了卻生死。所以,在臨終前能“欣欣然如赤子”,也是“根本地解決”了人生的根本問題的最好說明。一般人談死色變,臨終前大都苦苦掙紮,所以佛陀才總結出包括死苦在內的人生八苦(指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所求不得、五取蘊)。只有“根本地解決”了人生的根本問題的人,才能在臨終時擺脫一切煩惱,才能有“欣欣然”的感受,才能寫出“悲欣交集”這四個既深邃如海,又淺白如溪;既沈重如山,又清淡如遠聞花香的字來。”
顯然,田先生的注解更能爲佛弟子所接受,“悲欣交集”作爲弘一法師悲心的寫照,亦能從他現前的著作中找到成文的段落,由是,我們能見到一些更深的因緣:
“歲次壬申十二月,廈門妙釋寺念佛會請余講演,錄寫此稿。于時了識律師臥病不起,日夜愁苦。見此講稿,悲欣交集,遂放下身心,屏棄醫藥,努力念佛。並扶病起,禮《大悲忏》,吭聲唱誦,長跽經時,勇猛精進,超勝常人。見者聞者,靡不爲之驚喜贊歎,謂感動之力有如是劇且大耶。余因念此稿雖僅數紙,而皆撮錄古今嘉言及自所經驗,樂簡略者或有所取。乃爲治定,付刊流布焉。弘一演音記。《人生之最後》”
弘一法師相當多後世出版的墨迹集中,我們現在看到的只是這“悲欣交集”四字,方鬥,周圍無題記,則對之的探討,也因而大致只能就字就事而論。因緣湊巧,一個舊友新近策劃編輯紀念弘一法師圓寂六十周年的墨寶集正在編輯中,筆者因事造訪,偶爾在電腦中看到了此“悲欣交集”原稿的拍攝件,這個文本卻做“悲欣交集 見觀經”,“見觀經”叁字在左下方,豎排,爲“悲欣交集”用字大小的叁分之一大小。
弘一法師出家以後,以畢生之力弘揚南山律宗,實修則依止印光法師歸仰淨土,乃至在日本侵華的氣焰囂張最甚時,有彪炳千古之“念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爲國爲民而作倡導;即淨土宗而言,“觀經”即爲宋西域叁藏畺良耶舍譯《佛說觀無量壽佛經》,爲佛說觀想念佛,淨土十六觀的著名教典。“悲欣交集”四字並不見于《佛說觀無量壽佛經》,顯然這並非習見的弘一法師爲弘通法義所作的集句。而作爲淨土行人的弘一法師臨終所注的這叁字,顯然是指一種大家更爲熟知的情況:
“具此功德,一日乃至七日,即得往生。生彼國時,此人精進勇猛故,阿彌陀如來與觀世音及大勢至無數化佛百千比丘聲聞大衆無量諸天,七寶宮殿,觀世音菩薩執金剛臺,與大勢至菩薩至行者前,阿彌陀佛放大光明照行者身,與諸菩薩授手迎接。觀世音、大勢至與無數菩薩,贊歎行者勸進其心。行者見已,歡喜踴躍,自見其身乘金剛臺,隨從佛後,如彈指頃,往生彼國。生彼國已,見佛色身,衆相具足。見諸菩薩色相具足,光明寶林,演說妙法。聞已,即悟無生法忍,經須臾間,曆事諸佛,遍十方界。于諸佛前,次第受記,還至本國,得無量百千陀羅尼門,是名上品上生者。上品中生者,不必受持讀誦方等經典,善解義趣,于第一義,心不驚動。深信因果,不謗大乘,以此功德,回向願求生極樂國。行此行者,命欲終時,阿彌陀佛與觀世音及大勢至,無量大衆眷屬圍繞。持紫金臺至行者前贊言,法子,汝行大乘解第一義,是故我今來迎接汝,與千化佛一時授手,行者自見坐紫金臺。合掌叉手贊歎諸佛,如一念頃,即生彼國七寶池中。此紫金臺,如大寶花,經宿即開。行者身作紫磨金色,足下亦有七寶蓮華,佛及菩薩俱放光明,照行者身,目即開明。因前宿習,普聞衆聲,純說甚深第一義谛。即下金臺,禮佛合掌,贊歎世尊。經于七日,應時即于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得不退轉。應時即能飛至十方,曆事諸佛,于諸佛所,修諸叁昧,經一小劫,得無生法忍,現前受記,是名上品中生者。”
無疑,奉行“少說話”原則的弘一法師,是于契入無量壽佛國土,即將做最大的遠行前,提筆總攝了他一生行道乃至往生的見證,如他一貫所做的菩薩行,以使後世修行者能因此生信增上。筆者在贊歎之余,也以此文與大家分享得見前賢行道事迹的喜悅,普願吉祥,賢善成就。
【注】:
此生初識弘一法師還是十多年前讀大學的時候,當時在圖書館看見一本《弘一大師傳》,覺得很親切,便借回來看,當時不明佛法,只覺法師一生成就令人稱歎。從此,弘一法師李叔同就成了腦海中最深刻的記憶之一。後來于南大讀研,才知“大哉一誠天下動”的校歌也出自大師之手,再加上對豐子恺等法師的薪傳弟子也有了些了解,對大師愈發的敬仰起來。大約是2002年左右的樣子,和親友去杭州遊玩,途經虎跑寺,才知法師舍利塔安置于此,當時仍不明佛法,只覺有依依不舍之感,左右觀瞻,對法師倍感親切,如今想來,或是有緣吧。法師爲人、爲師、爲僧,皆爲百世之楷模,臨終手書“悲欣交集 見觀經”,起初只知“悲欣交集”四字,卻不知有“見觀經”,也不明深意,今偶見一文,又勾起回憶,此時身爲佛子,對法師的了解非前時可比,特摘錄文字,以紀念大師超越時空的慈悲情懷。
《弘一法師“悲欣交集”四則(佛蓮)》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