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但在他們案頭放著教導子孫家庭教育的範本,都擺有《文昌帝君陰骘文》與《太上感應篇》等書,如果一個立志上進,要讀書求取科名的青年,不照這個規矩做去,雖然文章學問最好,也難以有求得科名的希望。甚之,進入考場以後,在那種陰森蕭瑟的考棚中,陰風慘慘,鬼氣森然的環境裏,還有人大叫“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場語,如果自己做了虧心事,不但考試不能中取,甚之,暴斃在考棚中的傳說,隨時隨地都有。從我們現代的眼光看來,可以是考棚中的衛生設備太差的所致,但在過去人格人倫的教育思想中,確爲最重要的一環,相傳所謂“救蟻得狀元之中,埋蛇享宰相之榮”的思想,便由此而來。甚之,如宋代的大儒歐陽修,一生不信道、佛,當他出爲主考官,在燈下閱卷的時候,也會很明顯地浮上這個陰影,他看見在他前面站著一個隱隱約約穿古衣冠的朱衣人,便是主持對于密封錄取考生命運的監臨者;當他在巡視考場時,便有很輕松的當場即景詩說:“下筆春蠶食葉聲。”但在錄取考卷的時候,便有戒慎恐懼到非常神秘的詩句說:“文章千古無憑據,但願朱衣暗點頭。”這種精神與風氣,在中國文化教育界中,一直延續到十九世紀末期爲止,同時,各省、各府、各縣,在在處處,都有文昌閣與魁星樓的建築,它與東嶽廟、城隍廟、叁官大帝詞廟等,巍然並峙。所謂榨握文昌帝君,從唐以後便興盛風行,是專管文運的神道,魁星也是專管科第功名,賞善罰惡的文運之神;乃至由此普及到達戲劇方面,如過去的唱戲(包括京戲、地方戲等),當開鑼上臺以前,第一出場的,便是魁星,其次,才是跳加官,招財進寶。戲劇到了最後完場時,便是關公拖著偃月刀來淨臺,這樣的一個戲劇文化思想,他是代表什麼意義?大有文章,可以值得深長思也。關于《陰鴛文》與《太上感應篇》的內容太多,研究教育思想的人,不妨找來做一參考,以很客觀的胸襟去讀,對于中國文化,與世界道德教育的了解與重建,我想還是具有相當價值的,青年的同學們,不妨以極度的耐心去試試看。當然哦說的耐心,也是有意義的,否則,你也許不肯卒讀,大起反感,過去讀書人用的日常“功過格”,便是根據這兩本書的精神而來。
在此附帶說明中國文化對于人倫道德的基本哲學,徹始徹終,都建立在因果報應的觀念上。無論儒家與道家,畢竟沒有離開這個範圍,只有程度的深淺而已。儒家的思想中,成分比較輕,道家的思想中,成分很重,後來加進佛家的思想,更特別注重叁世因果的信念,所以在人生道德修養的方面,便與儒、道思想,不謀而合,很容易互相輔掖並行了。但在隋。唐以後,直到現在關于佛家的叁世因果觀念,與傳統道家的因果觀念,始終是互相沖突,大多都在半信半疑的概念中存在著,這是什麼理由呢?因爲儒、道的思想,都是根據《易經》的“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惡之家,必有余殃。”與“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的傳統而來,所以形成的因果觀念,是講究祖先、父母、子孫宗族血統的叁世因果報應。佛家的叁世因果觀念,是從個人做基點,形成前生、今世、後身的叁世因果從祖孫父子的宗族叁世而論因果,有時容或可據,使人易信,從生前身後而言因果,更加使人茫然,不易相信。但無論屬于道、佛兩家的那種觀念,在漢初,已有司馬遷在《伯夷列傳》中,提出部分的懷疑論,他對于道家所說“天道福善禍淫”的理論,有疑問,然而他在別的傳記中,義很肯定地相信。王充著《論衡入在他的思想體系裏,也否認命定的因果觀念,但同樣地,他又主張人生應當爲善的思想,這個有關東方道德教育的專門學問,牽涉太廣,只在此略一提出,以供注意。現在所要借此做說明的,便是關于《陰骘文》與《太上感應篇》等的思想淵源,以及隋、唐以後,道、佛兩家因果報應觀念的彙流,因此而形成中國民間上下,國民道德觀念的思想背景而已。
複次,道家與道教,從魏、晉開始,到唐、宋以後,它與中國文學的因緣,正像佛學與禅宗一樣,都與文學結有不解之緣的,如果勉強地以時代來分界限,魏、晉的文學,含有道家的成分比較多,無論爲詩歌與散文,都是如此。唐人的文學,道、佛兩家的氣息並重,尤其以唐詩是如此,至于唐人的筆記小說中,卻以道家的成分爲多。宋人的文學,似乎比較偏向于禅,無論詩詞與散文,大體都有這個情況。元代的戲曲、小說等等,佛學成分多于道家,明、清以來,才慢慢走上融混的路道。爲了講這樣一個嚴肅的課題,最後要使大家輕松一些,我們不妨舉出唐人詩中一些有關道家與道教的材料,使人讀後多少可以沾些仙人氣息的意境。唐代的名士才子中,例如李商隱有名的一首《無題》律詩,便可處處見到他含有道家的情緒,“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鍾。夢爲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蓮山一萬重。”又如他的《錦瑟》一律,“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偶然。”他所用的劉郎、蓬山、莊生夢蝴蝶、望帝托杜鵑、滄海珠淚、藍田暖玉等等,無一不是與道家、道教有關的典故,無此修養,無此意境,無此感情,便做不出這種詩境,這比較王維的具有道家意境的詩,“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艹梨炊黍饷東囗,漠漠水田飛白鴛,陰陰夏木啭黃鹂。山中習靜觀朝模,松下清齋折露葵。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各是別有一番風味的。至于唐代名僧、道士的詩,好的作品,也非常的多,因爲一般限于詩體的成見與偏見,便輕易地忽略過去,道士的詩,例如:“因買丹砂下白雲,鹿裘唯惹九衢塵。不如將耳入山去,萬是千非愁殺人。”“佛前香印廢晨燒,金錫當門照寂寥。童子不知師病因,報風吹折好芭蕉。”“似鶴如雲一個身,不憂家國不憂貧。擬將枕上日高臥,賣與世間榮貴人。”“帆力劈開滄海浪,馬蹄踏破亂山青。浮名浮利濃于酒,醉得人心死不醒。”等等,都是惑亂人生中,偶然一服的清涼鎮定劑,大可有助于修養。至若唐人筆記小說中的裴航遇仙,雲英滴嫁的仙人豔迹,平添後世許多神仙眷屬的幻想與佳話,那都是道家與道教給予中國文學的生命活力,並無頹唐、衰愁、灰色的情調。宋代名詩人,如蘇東坡、王安石、黃山谷等人的作品,更與道、佛思想不能分離,蘇東坡的名詞,如《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绮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時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蟬娟。”以及“鳥噪猿呼晝閉門,寂寥誰識古皇尊?青牛久已辭轅轭,白鶴時來訪子孫。”等句,不一而足,如要研究道家思想與中國文學,此中大有文章,也不可放過。
《禅與道概論》後語
楊管北
距今十二年前,吾在德國途中,因突患心髒冠狀閉塞症,轉道返國,息影山居,摒絕妄想,浮雲世事,日以讀書自遣。浏覽既多,理有不明于心者益衆,乃複涉獵宗教之學,而讀佛經。然佛學難通,尤甚于世典。不但翻譯辭章之體裁有異,名相與內義尤加隔礙。後國友人之介,得識南師懷瑾先生,晤談片時,如有所契。從此每周星期六下午,敦請先生莅臨舍間,講授佛學及修證心要,祁寒風雨無間,逾十余寒暑。初由一般佛學而漸及各宗大要,乃至顯教密教,禅宗道家,無不圓融普攝,一一加以開示。先生每又隨機設教,履加接引,使余得窺心宗,了知本來,原甚平易。複以禅門宗風,將歇于世,乃允所請,常于每年春初,舉行禅七法會,親與敬信者,躬行禅寂,由此獲益而知方者,頗不乏人。
吾年癡長先生十余歲,人或疑其何以執事之恭、誠信之笃,吾每舉韓文公師說,與儒家事師儀禮爲對。況釋迦弟子,如大迦葉、須菩提等輩,莫不年長于文佛,先哲風規,垂範後昆,爲學爲道,先須自去增上慢心,猶恐自有慚德。況吾從先生十余年,執經尋討叁教問學,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久而敬之,因非偶然。然先生謙抑自牧,與吾輩交,雖有法乳之惠,而平素惟以友道自處,遜不爲師,此猶久而敬之,亦理所固然。先生學問知識之淵博,實不愧爲當代通人,此皆有識者所共仰。吾每請其爲浩漫無涯之佛學,作一條貫通論,又爲中國上下五千年文化學術之源流,作有系統之論述,終因世緣塵累,未遂所願。今春去秋,先生應劉白如兄之邀,在政大教育研究所,講演佛道兩家與中國文化。又經《大華晚報》披露一部分講辭。讀者鹹欲竟其全文,乃發。心隨喜,爲之經募印送叁千冊,用以宏揚中國文化與佛法之勝緣。以吾從先生遊久,先生道業思想之端緒,略可概窺一二,本書所述佛道兩教學術內容,僅其平生所學,少分之緒論,誠未足以盡其所蘊。然其正學術之視聽,敦思維于正道,淑世利人之情,躍然紙上,故敢不揣鄙陋,特爲拈出要點,俾知其涯岸。
時際濁世,佛學思潮,雖日益擴展,然說理者日衆,修證者愈少。學者不趨于時尚而視爲哲學思想之研究,即隨歐美後期佛學家路線,從事梵文、巴利文之考證,以爲治佛學之正途。孰知五印梵文,今昔大有異趣,不但方言音譯與內義變遷甚遠,而求證吾國千余年譯本之梵莢,蕩然無存,據今疑古,漠視中國佛學之價值,殊有未當。後世巴利文之佛學典籍,大多爲南傳小乘經典,時代懸隔,傳寫錯訛,雖可資爲參考,未必足爲證據。況佛法重在行持實證,佛經所說理趣,皆爲求證一大事因緣之津梁,如理事分途,使文解義,徒成慧業,則失佛法之宗旨。今先生講述佛學部分,深入淺出,隨機設教,側重真修實證之要,抽繹佛學要領,彙歸心地法門,志在作初學之梯航,爲入道之門徑。至于屬辭比事,語含妙旨,惟在讀者好學深思,自可明其大要。
所講道家部分,追朔中國文化學術思想之源流,別有見地多不同于俗見。如其反複述說《易經》學系與《書經》學系來源之異同。指陳春秋、戰國時代,先秦諸子學術思想,各因方域語文之有別,由于先民氏族傳統思想,與曆史地理環境之差異。明揚隱士思想與方士學術爲道家文化思想之淵源。皆發人所未發,闡釋前古沈淪隱晦,開啓後學之正思。若失丹道妙訣之明旨,陰陽術數與天地物理之阃奧,恐囿于習見者大笑而卻走,惟略發端倪而已。惟所憾者,本書所述,因限于時間,未詳其要,猶未盡餍吾人所望耳。
《禅宗與道家(下)》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