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明月、鍾聲——弘一律師的心路曆程
作者:賴永海教授 淨因法師
“深悲早現茶花女,勝願終成苦行僧,
無數奇珍供世眼,一輪明月耀天心。”
趙樸初居士的詩,高度概括了弘一律師一生所扮演的多重精彩絕倫的角色:出家前的李叔同,是中國近代新文化運動的傑出代表,也是在金石、詩畫、音樂、戲劇和書法創作等多個領域裏都具有極高造詣的藝術全才;出家後的弘一律師,苦心向佛、以戒爲師,過午不食、行不逾律,勤勉苦行、精研律學,終被教界推爲律宗第十一代祖師。他以持律聞名,又笃志念佛;雖宗依南山,又面向現代;是一個“對任何事情,除非不做,做就要做得認真徹底的人”。一生既充滿許多絢麗的傳奇色彩,又是“絢爛之極歸于淡”的典型代表。太虛大師曾爲贈偈:以教印心,以律嚴身,內外清淨,菩提之因。趙樸初居士評價大師的一生爲:“無盡奇珍供世眼,一輪圓月耀天心。”本文試圖從落花、明月、鍾聲叁方面窺探弘一律師一生的心路曆程,期盼他圓滿而自在的人生,能啓發勞碌、浮躁、迷茫的人們,多一點對生活的感悟與回味,活得輕安、充實、自在而有意義。
1 落花“紛,紛,紛,紛,紛,紛,……
惟落花委地無言兮,化作泥塵;
寂,寂,寂,寂,寂,寂,……
何春光長逝不歸兮,永絕消息。
憶春風之日瞑,芳菲菲以爭妍;
既乘榮以發秀,倏節易而時遷,春殘。
覽落紅之辭枝兮,傷花事其蘭珊;
已矣!春秋其代序以遞嬗兮,俯念遲暮,
榮枯不須臾,盛衰有常數!
人生之浮華若朝露兮,泉壤興哀;
朱華易消歇,青春不再來。”
李叔同在《落花》中流露出他出家前對生命的感悟——無常。1918年,叁十九歲的李叔同,在世俗人生的頂點,突然在杭州虎跑定慧寺依了悟和尚剃度出家,法名弘一。他癡情的日籍夫人福基,得知消息後,由日本漂洋過海,來到杭州,在靈隱寺外苦守了叁天,仍無緣相見。對著緊關的大門,心懷怨恨地責問,“慈悲對世人,爲何獨傷我?”無奈之下,只能悲啼痛哭而去。
依常理,普通人會以“無情”二字來“譴責”弘一律師;境界高一點的,對弘一律的舉動表示同情的理解:以“刳骨剔肉的痛苦”來換取自己真正的自由;更多的人則認爲,李叔同在事業頂峰出家,是突然之舉,佩服之余,更令人不解、迷茫,因爲在普通人心目中,出家是不幸的事情,至少是受苦的事情。在《弘一律師年譜敘》中,林子青便流露這樣一種情緒,弘一律師的“文章、詩詞、音樂、篆刻、油畫、書法,卓然大家,並以扮演茶花女創設胡春柳社提倡新劇著名,忽然絢燦之極歸于淡,立意埋名遁世過著芒鞋藜杖的刻苦生活。”其實,李叔同出家並非突發奇想、或一時心血來潮之決定,而是他感受到“無常”規律後,人生自我覺醒的必然結果。
李叔同的母親是小妾,在舊家庭中地位低微,李叔同常提起“生母很苦”,出家多年依然一想到母親就有余哀。李叔同身爲小妾之子,也難逃“苦命”二字!更不幸的是,李叔同五歲時父親便離開人間,孤兒寡母的悲慘命運,可想而知。據弘一律師回憶說,“年七八歲,即有無常苦之感。母殁,益覺四大非我,身爲苦本。其後出家虎跑,全仗宿因。”二十六歲時,生母病逝後,李叔同的生命失去了意義;1911年,家道中落,國家被列強瓜分,日漸淪亡,李叔同深深地感受到:生命與名利、人生與社會,都如同落花、流水,無常而多變,生命之舟駛向何方
從他的《骊歌》中人們不難看出其中隱含的無奈和傷感,“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q4g9d-M0U-]%s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2 明月“仰碧空明明,朗月懸大清;
瞰下界擾擾,塵欲迷中道!
惟願靈光普萬方,蕩滌垢滓揚芬芳,
虛渺無極,聖潔神秘,靈光若仰望!
惟願靈學普萬方,蕩滌活垢滓揚芬芳!
虛渺無極,聖潔神秘,靈光常仰望!”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李叔同在領悟到人生苦短、無常的真相之後,在《月》中流露出他中年時期心靈上超越現實的聖潔追求——藝術的人生。新的生命之燈一旦點亮,便釋放出巨大的能量,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深知一個人一旦傾心于某種愛好,便令人入迷,甚至于發瘋的程度;一個人愛好一種藝術,如果不能到“專一”的程度,便不會有所成就,也不足以成爲一個藝術家。”李叔同從此醉心于藝術創作,取得了巨大的成就:1905年至1910年留學日本,在東京美術學校攻油畫,同時學習音樂,並與留日的曾孝谷、歐陽予倩、謝杭白等創辦《春柳劇社》,演出話劇《茶花女》、《黑奴籲天錄》、《新蝶夢》等,開中國話劇之先河;回國後曾在浙江兩級師範、南京高等師範學校任教,溫潤厚道,誨人不倦,先後培養出了畫家兼作家豐子恺、音樂家劉質平等文化名人;作爲音樂家,他是第一個向中國傳播西方音樂的先驅者,所創作的《送別歌》,曆經幾十年傳唱依然經久不衰,成爲經典名曲;作爲書法家,他將書法藝術推向了極至,“樸拙圓滿,渾若天成”,魯迅、郭沫若等現代文化名人以得到大師一幅字爲無尚榮耀……作詩、填詞、譜曲、京劇、話劇、書法、篆刻、油百、版西、描、水彩等藝術領域,他都“玩”了個遍,而且不論做什麼事都做到最高的層次,讓人敬佩、仰慕。他是藝術領域的一輪明月,光耀千古,趙樸初居士因而有上詩之贊歎。
李叔同的生命之舟駛到了藝術生命的頂峰後,又開始迷茫了。他渴望更高層次的追求。有人說,李叔同的出家,起因于日本人雜志上一篇關于斷食的文章,也有人說是夏丐尊的一句玩笑話,“這樣做居士究竟不徹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豐子恺的猜測則:“嫌藝術的力量薄弱,滿足不了他精神和靈魂的追求。”
3 鍾聲“大地沈沈落日眠,平墟漠漠晚煙殘;
幽鳥不鳴暮色起,萬籁俱寂叢林寒。
浩蕩飄風起天杪,搖曳鍾聲出塵表;
綿綿靈響徹心弦,幻幻幽思凝冥杳。
衆生病苦誰持扶?塵網顛倒泥塗汙。
惟神愍恤敷大德,拯吾罪惡成正覺:
誓心稽首永皈依,暝暝入定陳虔祈。
倏忽光明燭太虛,雲端仿佛天門破;
莊嚴七寶迷氤氲,瓊華翠習垂缤紛。
浩靈光兮朝聖真,拜手承神恩!
仰天衢兮瞻慈雲,忽視忽若隱。
鍾聲沈暮天,神恩永存在,
神之恩,大無外!”
李叔同在浙江省最高學府——兩級師範學校任教,課後他經常一個人或和好友夏丐尊散步,徜徉在美麗幽靜的西子湖畔,空靈、悠揚的鍾聲,回蕩天空,跨越一切障礙,灑向人間,激蕩著人們的心靈,與李叔同的生命之鍾産生共鳴。“晨鍾暮鼓,驚醒世間名利客;經聲佛號,喚回苦海夢中人。”在以上這首《晚鍾》歌詞中,弘一律師流露出他對生命的反思與覺醒。
李叔同自幼受過良好的教育,天資聰穎,才氣橫溢,當他在藝術領域獲得了極大的成就後,也曾經有過很大的自我滿足感。然而,經過叁十多年的忙碌、奮鬥,人到壯年,想得到的都能如願以償,李叔同的內心反而感到寂寞、空虛起來,不斷反問自己:生命如此短暫,竭盡全部精力得來的名利等身外之物遲早都會失去,根本無法永遠占有,人的一生到底應該追求什麼
生命的意義何在?他卓越的藝術造詣,也無法給他提供滿意的答案……走入佛門,尋找生命的意義,李叔同的生命之舟終于駛向了另一個新嶄新的天地。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而今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進入佛門後的李叔同,如魚得水,在佛法智慧大海中暢遊,生命因此而發生質的變化,成爲萬人敬仰的“一輪明月”。
曾經是樣樣都講究的翩翩公子,而今卻是芒鞋破衲、行腳雲遊、寫經弘法的苦行僧;曾經看似對妻子都無情的“薄情郎”,而今卻成爲救度苦難衆生的多情活菩薩;曾經是恃才傲物的才子,而今卻變成了常懷慚愧心的律師,常常提醒自己德行淺,修養薄,所以必須努力用功,改過遷善,而晚年更以“二一老人”作爲自己的別號:“一事無成人漸老,一錢不值何消說!”他爲佛教做了那麼多的貢獻,卻依然覺得自己一無成就,還要不斷努力精進。相比之下,我們真該感到無地自容了。難怪張愛玲不得不承認,“不要認爲我是個高傲的人,我從來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師寺院圍牆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謙卑。”
曾經是嚴肅、認真、刻板到有點不通人情的李叔同,而今卻成了“圓融無礙”的佛門高僧。“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像而求,咫尺千裏。”這是弘一律師留與給夏丐尊的絕別詩,准確地闡釋了由領悟“不二法門”而生起的“圓融無礙”的佛門大智慧,而以下兩人交往的小故事,則描述了由“圓融無礙”的哲學思辯而生起的隨緣自在的人生觀。一天,弘一律師的老友夏丐尊來拜訪他,吃飯時,他只配一道鹹菜。夏丐尊不忍地問他,“難道這鹹菜不會太鹹嗎?”“鹹有鹹的味道。”弘一大師回答道。吃完飯後,弘一大師倒了一杯白開水喝,夏丐尊又問:“沒有茶葉嗎?你平時都是喝這平淡的開水?”弘一大師笑著說:“開水雖淡,淡也有淡的味道。”
博大精深的佛法,必須依賴“悟性”才能品嘗到其中之味。弘一大師對此深有體會。他在《晚晴集》一書中,收錄了他精心挑選的佛家格言101條,是100+1之意,隱藏深意:一百爲圓滿,圓滿之外,別有一道。這“一道”究竟是什麼,道家的回答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佛家的答案是,“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六祖惠能則說,“道由心悟”。由此可見,以儒、釋、道叁家爲主體的中華文化都不約而同地以“悟性”引導人們突破語言文字的局限性,超越習慣性思維和邏輯思維,直指人心,才能體悟人生究竟之真理。1942年,在弘一大師圓寂前叁天,他手書“悲欣交集”四字,到底有何深意,爲後人留下了無限的參悟空間。
李叔同因佛法而成爲光耀千古的一輪明月,而佛法因弘一律師而大放光彩。若能品出其中之味,便不難理解弘一律師的心路曆程。
《落花、明月、鍾聲——弘一律師的心路曆程(賴永海教授、淨因法師)》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