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晚晴集》看弘一大師的生死觀
弘一法師(1880-1942)俗名李叔同,集傑出藝術教育家和一代高僧于一身,一生充滿傳奇色彩,是中國絢麗至極歸于平淡的典型人物。法師出家前爲我國近代新文化運動早期的活動家,在詩、詞、書畫、篆刻、音樂、戲劇、文學等多個領域具有開創性貢獻。中年出家,精研律學,身體力行;殚精竭慮,弘揚佛法,被佛門弟子奉爲律宗第十一代世祖,被學界視爲中國佛教史上的最後一位律師。
曆代祖師大德弘揚佛法依時代背景和社會需求而揀擇,善導大師弘傳淨土乃因淨土比成仙爲究竟且簡便易行,百丈懷海所倡之“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農禅製度令禅宗經會昌法難不衰而于宋代流行天下……同樣,弘一法師以身示範弘揚律宗也是時代使然。近代以來,中國佛教不僅社會形象淪落爲“死人的宗教”,而且僧伽內部戒律松弛,整體呈一片衰敗之勢。前者有太虛大師號召“人生佛教”來恢複佛教積極入世的特色,後者就是弘一大師對失傳多年的南山律宗的發揚光大。衆所周知,中國佛教以“了生脫死”爲旗幟,曆史上無論大德高僧本人所弘揚的是佛教的哪一方面、哪一法門,在個人觀念和具體行持上無一例外都服膺于佛教這一終極目標。當前關于弘一法師的研究集中于法師具有突出貢獻的領域,在佛教方面主要是律學、詩詞以及書畫等,關于大師生死觀的研究處于空白,本文即嘗試從這一角度作以梳理和闡發。
佛教的建立以對生命現象的反思爲理論起點,其切實目標是逆轉生老病死的自然生命流程,從日常平均化狀態中時時提升生命質量最終獲得生命的超越。四谛、十二因緣、六道輪回等理論揭示了生命存在的本質是苦,是無常,是空,爲生命個體提供了超越的契機。弘一法師對此有深刻認識。在法師諸多著述當中,《晚晴集》的內容是大師晚年靜修期間集成佛經、祖語、警句,共計102條,代表法師的佛教思想體系和踐行法門,具有說明性,是研究弘一法師生死觀的最佳材料。
弘一法師明了生命的存在狀態,指明歸心佛教是超越生死的根本。在《晚晴集》中,法師摘抄有:“瑣瑣含生營營來去者,等彼器中蚊蚋,紛紛狂鬧耳!一化而生,再化而死,化海漂蕩,竟何所之!夢中複夢,長夜冥冥,執虛爲實,曾無覺日!不有出世之大覺大聖,其孰與而覺之欤?”弘一法師借仁潮禅師語錄指出生命的脆弱性。衆生的存在如蚊蟲一般微不足道,輪回不已受苦無窮,衆生以虛幻爲實在,而不知覺悟生命的實相,不知生命還存在超越性。摘抄出這一法語,弘一法師還有一層良苦用心,在于明示世人:唯有“大覺大聖”——釋迦牟尼佛出世,才給衆生指出覺悟大道,因此唯佛陀爲衆生的依止處,唯佛法是衆生脫離生死諸苦的根本。
弘一法師對于生命實相的覺悟強調有加。他多次引經據典,稱“ 汝今亦可自厭生死老病痛苦,惡露不浮,無可樂者!”[1](《佛說無量壽經》)意通過此句引導學人覺悟人生,明白人的存在狀態是苦多樂少,生老病死的痛苦貫穿每一個個體生命的過程,人身不淨如惡露,沒有實體可依,真實的絕對的“樂”根本不存在。又說 :“是身如掣電,類乾闼婆城。雲何于他人,數生于喜怒? ”[2](《諸法集要經》)摘引此句,法師是要人明白,人命無常與茫茫宇宙相比短暫如石火電光,人生是幻像,如海市蜃樓一樣不具備實存性,若明白這個道理,又怎會執著于世間之事而産生喜怒哀樂種種情緒、種種煩惱呢?因此,行人修道求解脫之心當“如就刑戮,若在狴牢;怨賊所追,水火所逼;一心求救,願脫苦輪。”[3](天如禅師)既然叁界如火宅,那麼,怎樣出苦苦相續的輪回呢?弘一法師用印光大師的話作出回答:“誠與恭敬,實爲超凡入聖,了生脫死之極妙秘訣。”[4]
佛教修行有一個聞思修的過程,在此,指出生命以苦爲本質,是“聞”的階段;思考生死流轉的本源以及尋求超越生死的途徑則爲“思”;在前兩步的基礎上,法師明示了修行的重要性和現實性。他指明,了生脫死的途徑在于依法精進修行。有兩條法語爲法師所引從反面說明不認真修行的結果。第一條出自《大寶積經·富樓那會》,經文稱“生死不斷絕,貪欲嗜味故。養怨入丘冢,虛受諸辛苦!”這是說,生死的本源在于“貪”,學人清楚這個道理才是認識人生、覺悟生死乃至入道修行的基礎,否則苦修一生結果也是徒勞無功。第二條來自黃檗禅師之語,“我且問你,忽然臨命終時,你將何抵敵生死?須是閑時辦得下,忙時得用,多少省力。休待臨渴掘井,做手腳不疊。前路茫茫,胡鑽亂撞。苦哉!苦哉!”明白了輪回之苦,也知道佛教是脫離生死大海的法船,但是,平時不用功,不精進修行,善業積累不夠,真正到生命結束之時臨陣抱佛腳已經來不及,仍將爲業力所牽引流轉六道,未來受苦無期。因此,行人當精進修行,“趁未老未病,抖身心,撥世事;得一日光景,念一日佛名;得一時工夫,修一時淨業;由他命終,我之盤纏預辦,前程穩當了也。若不如此,後悔難追!”[5](天如禅師)通過以上叁條法語,佛教積極向上的本來面目爲弘一法師挖掘出來。
衆所周知,佛教對死亡問題的完善解決最終導致其生死觀在社會操作層面畸形發展。明清以降,佛教注重實修實證的特點,注重在念念相續當中注重提升生命質量的做法基本爲社會忽視甚至遺忘,教界以趕經忏、舉辦超亡度薦的法會爲潮流,佛教似乎淪爲專門爲死人服務的一種特殊工具,其積極進取尋求生命超越的特質在教內基本上蕩然無存。有鑒于此,一批有識之士不辭辛苦力圖扭轉佛教發展的頹勢,恢複佛教本來的色彩。太虛大師提出“人間佛教”試圖激蕩起佛教積極入世的精神,歐陽靜無辦支那內學院意在彰顯印度佛教理論之精細完美,印光法師等大力弘揚淨土來領帶國人實現力所能及眼所能見的佛教法門,弘一法師選擇重振南山律宗乃是爲教界正本清源,重建僧伽團體的道風。大德的所有努力都是意在改變佛教的社會形象。而落實到個人的修行上,弘一法師遙拜印光大師爲師,歸心于淨土法門,以念佛爲“了生脫死”的入手處。
《晚晴集》當中,淨土修行是主要內容,其中又以以印光大師的法語爲最多,這些都體現出法師自身所注重的修行理論和實際修行的法門。除去諸多淨土祖師推崇淨土的語錄,有一些來自祖師經驗的具有可操作性的對于念佛修行的具體指導,這其實代表著弘一法師對淨土修行的理解,從中可以得見:
首先,弘一法師把握住佛教修行的根本精神。在《晚晴集》中,法師引用了印光大師法語:“隨忙隨閑,不離彌陀名號。順境逆境,不忘往生西方。”“直須將一個死字,挂到額顱上。”並專門對“死”字做出注釋雲:“此字好得很”,道出超越生死在于起心動念的當下。這表明法師認識到超越生死往生淨土來自修行不間斷的積累,修行的核心在于念念起修。法師又援引徹悟禅師語錄:“世之最可珍重者,莫過精神;世之最可愛惜者,莫過光陰;一念淨即佛界緣起,一念染即九界生因,凡動一念即十界種子,可不珍重乎?是日已過,命亦隨減,一寸時光即一寸命光,可不愛惜乎?苟知精神之可珍重,則不浪用,則念念執持佛名。光陰不虛度,則刻刻熏修淨業。”這裏法師所強調的實爲佛教實修體系中的念死法門[6]。念死法門的實質是教人活在當下,注意現前一念,念念在自心上做功夫,行善棄惡,在此基礎上以智慧看破念念緣起性空,能夠了卻現前每一念,就是了生死。若在回到生物學意義上的死亡,能夠控製當下的每一個心念,就具備控製死有時刻的一念的能力,必然能夠控製自我的死亡。
其次,弘一法師明了修行的緊迫性。前文通過徹悟禅師法語“是日已過,命亦隨減,一寸時光即一寸命光”以及“光陰不虛度”已經可見一二。《晚晴集》中又收有印光大師所說:“念佛要時常作將死墮地獄想;則不懇切亦自懇切,不相應亦自相應。以怖苦心念佛,即是出苦第一妙法;亦是隨緣消業第一妙法。” 恐懼地獄之苦做爲修行動力是曆代祖師大德常用的教導方法,也是在自然生命狀態下化解死亡恐懼[7]的一種方法。又有蓮池大師法語:“伊庵權禅師用功甚銳。至晚,必流涕曰:今日又只恁麼空過!未知來日工夫如何?師在衆,不與人交一言。”此處的伊庵禅師當是弘一法師效仿和贊歎的又一位祖師,弘一法師自己何嘗不是如此用功,由法師的持戒之精研便可見一斑!大師出家後所行所作皆與道相關,正是在實踐蕅益大師大師的教誨:“世情淡一分,佛法自有一分得力。娑婆活計輕一分,生西方便有一分穩當。彈指歸安養,閻浮不可留。”
最後,弘一法師將淨土修行也落實于生物學死亡。死亡在佛教有著非一般意義上的含義,從未來去向上劃分,佛教的死亡分爲輪回之死和超越輪回之死;從修行的角度看,前念已逝爲死,後念未起曰生,念起念落就是生生死死。從前者的角度看,淨土法門導向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以生命的終點做爲切實的判斷標准;從後者角度出發,念念相續心不離淨土,就是成就了佛國往生。從世俗意義的死亡出發,弘一法師開示,人們面臨老病死的人生情境時,當“才有病患,莫論輕重,便念無常,一心待死。”(善導大師語)佛教直面死亡的勇氣在此得到彰顯。死亡,在佛教不僅不是忌諱話題,也非要被征服的對象,而是需要切實解決的人生問題。面臨死亡,人們通常會驚恐不已,患得患失,其心難靜,而佛教教給人的是直面死亡,迎接死亡,超越死亡。具體到弘一法師引用的這一法語,是在教導學人以“無常觀”來消解死亡帶來的種種恐懼,以誠心念佛來提升生命末期的質量,以等待西方叁聖接引來保持平和安甯的身心狀態。 死亡前後是所有生命曆程的特殊時段,個體的身心有特殊的反應,弘一法師有專文曰《人生之最後》,按照淨土理念對末期病患的照顧做有詳細指導,全文分爲病重時、臨終時、命終後一日、薦亡等幾大方面,分門別類地針對各種可能的情況做出臨終引導,其核心思想是幫助臨終者建立或保持正念,透過適當的方法,對臨終者的意念做清淨的轉化,幫助其人擺脫對死亡的恐懼,抓住最後機會完成生命質量的提升。筆者對此另有專文進行研究。
[1] 弘一法師編訂,《晚晴集》。
[2] 弘一法師編訂,《晚晴集》。
[3] 弘一法師編訂,《晚晴集》。
[4] 弘一法師編訂,《晚晴集》。
[5] 弘一法師編訂,《晚晴集》。
[6] 關于念死法門的含義、所包括的具體觀修方法,以及念死法門的道德意義、宗教價值參見拙文《死亡學視野中的中國佛教死亡觀研究》,陝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3月。
[7] 死亡恐懼爲心理學術語,專門指從臨終患者身上觀察到的一種特殊的心理狀態。這種心理狀態可以經由疏導或早先的教育得到不同程度的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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