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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大師追思文集▪P4

  ..續本文上一頁張座右銘:“內不見有我,則我無能;外不見有人,則人無過。一味癡呆,深自慚愧;劣智慢心,痛自改革。”附上的按語是:“庚午十月居金仙,侍靜權法師講席,聽地藏菩薩本願經,深自悲痛慚愧,誓改過自新,敬書靈峰法訓,以銘座右。”我平生硬性怕俗累,對于母親從不關心,迨至受到這種感動,始稍稍注意到她的暮年生活。中間我還曾替亡師月祥上人撫慰了一次他的八十叁歲茕獨無依,晚景蕭條到極點的老母。弘師對我做過這樣浩大的功德,他從沒有知道。

  胡宅梵居士的地藏經白話解,就在弘一法師的指導下編寫成書的。我想天下必定有許多如我之逆子,會被這部通俗注解感化轉來,對于劬勞的母親孝敬備至。靜權法師曾發誓以後專講地藏彌陀兩本經,我希望到天臺山去請他講經的人,能夠永遠體達這二位大師的宏法志願。佛教本是以感化社會爲責任,現代登座談玄的大德,徒涉博覽,落于宋學漢學家的空泛窠臼,實是失卻佛教本來面目,應得迅速地來改變他們的作風。

  經筵于十一月二十日解散,時已雨雪霏霏,朔風刺骨地生寒。白湖凍冰厚寸許,可以供人賽跑,文字上工作什麼都做不成功了。弘一法師體質素弱,只好離開白湖,歸永嘉的“城下寮”去。我送他坐上烏篷船過姚江,師情道誼,有不禁黯然的感傷。此別直至明年春光妩媚的叁月,他始由瓯江返抵白馬湖的法界寺和晚晴山房兩處少住,旋歸白湖。贈我紹興中學舊友李鴻梁他們替他攝的照片與剪影多幀。那時他的著作是靈峰大師的年譜。後來他在現代僧伽上看到閩院學生燈霞,發表一篇“現代僧青年的模範大師”,就是捧出一位蕅益大師的道德學問,足爲現代青年僧的模範。他對此文認爲滿意,因此那篇年譜便沒有寫完。後來編選蕅益大師的言論成一冊寒笳集,或許就是這工作的變相了。

  那一年正是弘一法師五十歲。有一天他在談笑中說到春天在上虞白馬湖的晚晴山房——是朋友醵赀造給他住的一座樸素別墅——春晖中學師生聯合經子淵夏丏尊諸先生要爲他舉行祝嘏,他在被包圍之下,就出個題目,要大家買水族動物放生。他說他事後回思起來倒還怪有趣。我順著這話腳,就要求他在我們白湖留個紀念,他呆上半晌說:“這樣吧!趁這四衆雲集聽經的機會,我們就在大殿裏發個普賢行願吧!”當時那張發願的儀式單,完全出于他的精心結構書寫,我保管了許多年,今亦散佚。那時我只有二十八歲,諸位法師強要我站在主持席上搭起紅祖衣領衆,大殿兩邊站著靠兩百個四衆弟子,東序靜安長老任維那,西序靜權法師炳瑞長老爲班首,弘一法師卻站在我的背後拜凳上,要跟著我頂禮,颉之颃之,好像新求戒弟子,叫我只是面紅耳赤地赧然發寒怔,流冷汗,覺到長老們亦會滑稽。午餐,我還清楚地記著,諸位法師圍坐在一桌吃飯,因爲是罕遇,反把空氣變得太嚴肅了。胃口一點都勿開,沒有把菜吃完就散席。我統計這次的聚餐,說話只有寥寥兩叁個請字,但相互合掌致敬之動作,倒有數十次之多呢。故我無以名之,曾名之爲“寂寞的午餐”。後來弘一法師責怪我不應該這樣鋪張的,我想回答他:“你不知一般和尚的習慣,是做過功課必定要吃的!”但我耐住未發聲。

  弘一法師在白湖講過兩次律學。初次就在十九年經期中,所講叁皈與五戒,課本是用他自著之五戒相經箋要,講座就設在我讓給他住的丈室,他曾給它起名爲“華藏”,書寫篆文橫額。下面附著按語:“庚午秋晚,玄入晏坐此室讀誦華岩經,題此以志。”因爲偏房說法的緣故,只有桂芳,華雲,顯真,惠知,和我五人聽講。靜權法師很懇切地要求參加,被他拒絕了。第二次是在廿一年的春天,他突然從鎮北的龍山回到白湖,說要發心教人學南山律,問我還有人肯發心嗎?我欣悅得手舞足蹈,就以機會難得,規勸雪亮,良定,華雲,惠知,崇德,紀源,顯真諸師都去參預學習,我自己想做個負責行政的旁聽生,好好地來辦一次律學教育。有一天上午,弘一法師邀集諸人到他的房內,我們散坐在各把椅子上,他坐在自己睡的床沿上,用談話方式演講一會“律學傳至中國的盛衰派支狀況,及其本人之學律經過。”後來就提出叁個問題來考核我們學律的志願:(一)誰願學舊律(南山律)?(二)誰願學新律(一切有部律)?(叁)誰願學新舊融貫通律?(此爲虛大師提出,我告訴他的。)要我們填表答覆。我與良定填寫第叁項,雪亮,惠知填寫第二項,都被列入旁聽,只有其他叁人,因填寫第一項,他認爲根性可學南山律,滿意地錄取爲正式學生了。

  這團體有否什麼名稱我忘記了。教室是他親自選定在方丈大樓。因陋就簡到極點,沒有作任何之布置,僅排列幾張方桌成直線形,仿佛道爾頓製的作業室。他每日爲學生講述四分律二句鍾,學生一天光陰,都熟讀熟背來消磨。他又禁止人看書籍報章,並且大小便等亦須向他告假,我因爲主持白湖未久,百務須自經心,沒登樓恭聞。聽說只講到四波羅夷,十叁僧伽娑屍沙,二不定,就中辍了,時間計共十五日。中辍的原因是什麼?和他爲什麼要自動發心講律?原因我一點都不明白。據我的推測,他是爲一時的熱情所沖動,在還他的宿願而已。

  這講座亦曾訂過章程,但經弘師半月之內叁改四削,竟至變到函授性質,分設于龍山白湖兩地,倒有些像流動施教團的組織,可是仍只存個名義。崇德,華雲二生,奉命移住龍山半月返白湖,雲是複有別種原因,弘一法師要走了。

  寫到此處要浮起我更沈痛的回憶。在“九一八”那年的秋天,弘師想在距離白湖十五裏路的五磊寺創辦南山律學院,我應主持桂芳和尚之約,同赴上海尋找安心頭陀,到一品香向朱子橋將軍籌募開辦費,當得壹千元由桂芳和尚攜甬。因爲這大和尚識見淺,容易利令智昏,樹不起堅決的教育信念,使弘師訂立章程殊多棘手。兼之南山律學院,弘師請安心頭陀當院長,因爲他到過暹羅,他在滬來信堅決要仿效暹羅僧實行吃缽飯製度,說是朱子橋將軍他們都歡喜這樣做,這更使弘師感到注重形式的太無謂,故等到我回白湖,事情莫名其妙地老早失敗了,弘一法師亦已喬遷甯波佛教孤兒院。現在白衣寺的頭門前,還挂著一塊弘師自己寫的“南山律學院籌備處”招牌,就是那個時期的曆史産物。關于這件事,我曾與岫廬合寫過一篇南山律學院昙花一現記,發表于現代佛教上志痛。所以我上面說弘一法師第二次回到白湖講律的動機,全出于還願性質,在教育上無多大意義,乃指此事而言之。

  弘一法師移住龍山,這時系屬第二次。他與龍山伏龍寺的監院誠一師認識,爲我介紹,初次去時記由胡宅梵居士送去的。這會複往宿止的重大原因,或許就爲每日講律使他感到累贅,不能如向之悠然可爲自己工作。若說學生們還有什麼使他認爲行爲有缺點,這未免太失察。我已述說過,學生他們甚至于大小便都不能自由行走,封禁書報不准翻閱,這些條件都能做到實行二周了,誘而教之來彌補知識的貧乏,應屬有望。

  弘一法師究竟爲什麼又來一次退心律學教育呢?不久的後來,他寄給我一封很長的信,大意是要我澈底地來諒解他的過犯,他現在已感到無盡的慚愧和冒失雲。並且說他在白湖講律未穿大袖的海青,完全荒謬舉動,違反習慣,承炳瑞長老慈悲糾正,甚感戴之。這些話我知道他得自龍山海印師之舉似,但確實出之于炳長老之口。“宏法各有宗風,法師胡爲而歉然”呢?我這麼寫信答他。

  弘一法師要朝我忏悔,現在始明白知道全爲了一點讀書方法問題。事情是這樣的:他要我圈讀四分律行事鈔資持記,並囑我以分科判工作,雖然不是十分正式,但我對他的話句句擬實行的。我一向讀書浪漫的色彩很濃郁,有如漫遊名山勝境,隨處會流連忘返。所以我常拿著一本中國哲學史,一年半載讀不完,一本西洋哲學史或文藝思潮,我會痛恨原作在中國翻譯得實在太少了,叫我讀起來枯燥寡味,老是東采西找補充讀物,不肯隨便放過。現在我最贊成讀書要先讀外國文的主張,意思是表示我在武院跟過名教授陳達,史一如諸先生,讀英日文功課,因爲貪懶,此刻做學問工具不夠,精神上有無限的痛苦,想以這心領身受的刺激,來警惕朋友。

  話回到讀書問題上來說:靈芝大師資持記本爲疏釋道宣律師的行事鈔之作。如訓诂家之解經有時把行事鈔的文義支離破裂得端緒紛披,雖然淹博,初學讀之很難引起盎趣。但弘一法師因爲過于崇拜他了,禁止我們拿鈔來讀,反使我們時興“數典忘祖,多岐亡羊”之感。我禁不住學律反而要來破戒,到他房內攜出行事鈔參閱,啊!這舉動引惹他不滿了。善知識的教誡,理由純粹出于熱望學人的深造,我是爲求知而研究學問的,我敢回口什麼嗎?我很喜樂地把那本書仍庋藏到書櫥,決定用加倍的腦力來實驗法師的嚴峻教授法效率,決定以深入來報答法師誨人不倦的殷勤!經過這教訓起,我已能坦然甯心地仔細翻覽南山各種鈔疏了,我現在對律學能略略懂得一點,就得力于此時。我能夠澈底認識佛陀對弟子的慈悲,與哀愍弟子的苦衷,願堅決地爲中國佛教整理而奮鬥,做一個忠實的佛教徒,也在此時才志願堅韌起來。他爲我做過這麼大的功德,他那裏會知道。

  所以,當他寫那封信來時,我告訴他我已不是黃口小兒了,我沒有半點覺得你有對我不起之處。我以後更想受到你大善知識手中的惡辣楗椎,希望你永遠不嫌我的愚蠢,好好地教育我成材。而我一句未分辨到上次爲什麼有這叛逆行爲。

  弘一法師在房中教我讀律部著作,我總坐在他的坐椅上,他自己卻拿另外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左邊,要我逐字逐句,義意分明,音韻平仄准確地,從容緩慢地先來讀一遍,然後他講給我聽。這種好似良師複好似嚴父的教育,我恐怕自此再不會有機會受到,我想到這裏,真眼酸欲淚。平常我們寫信給師長輩說“長坐春風”,說來似乎甚容易,其實天下究有幾個人能夠受到這種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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