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師與地藏菩薩

　　弘一大師曾撰《地藏菩薩聖德大觀》一書，爲一部“遍探《大藏》，並及諸家撰述”，精選關于地藏菩薩的經文及語錄，方便有心修行地藏法門，學習菩薩心行者，作爲修學依據的參考書。此書之撰述與大師對于地藏菩薩之虔誠信仰，深心追隨有密切的關系。大師在該書序文中便明白說出：“自惟剃染已來，至心歸依地藏菩薩十又五載，受恩最厚。久欲輯錄教迹，流傳于世，贊揚聖德而報深恩，今其時矣！”換言之，地藏菩薩，或言地藏諸經，對于弘一大師學佛出家後的思想、行爲，以及種種生活表現有其密不可分的關系。

　　這一點，也表露在弘一大師對于自稱“地藏孤臣”的蕅益大師之思慕追隨，以及他對後世佛子的垂範冀望中；大師在序文中簡介諸章內容大概時雲：“……《靈峰贊地藏菩薩別集》，錄其原文有十之九，共涉十紙，可見蕅益大師一生，銘心瀝血，歸信贊揚之迹。惟冀後之學者，承斯遺範，精進修持，紹隆而光大焉。”從中即可看出他對地藏菩薩的皈信與推崇。

　　“最突出的，是聽地藏經所受到的感動。如亦幻法師說：『是年(一九叁○)十月十五日，天臺靜權法師來金仙寺宣講地藏經，彌陀要解。弘一法師參加聽法，兩個月沒有缺過一座。權法師從經義演繹到孝思在中國倫理學上之重要的時候，一師恒當著大衆哽咽涕泣如雨，全體聽衆無不愕然驚懼。座上講師亦弄得目瞪口呆，不敢講下去……因他確實感動極了。』……”從這段轶事，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大師對于地藏經義的認真學習，以及他對地藏心行的深刻感動。那是遍布在他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並非只是形諸於文字著述而已。

　　一九二七年弘一大師曾撰聯贊地藏菩薩並記雲：“多劫荷慈恩，今居永甯，得侍十年香火；盡形修忏法，願生極樂，早成無上菩提。辛酉叁月，余來永甯，居慶福寺，親得瞻仰禮敬承事供養地藏菩薩摩诃薩，並修占察忏儀。明歲，庚午，首涉十載，自幸余生，獲逢聖教，豈無慶躍！碎身莫酬，攬筆成詞，辄中贊願，惟冀見聞隨喜，同證菩提。”這一年，弘一法師正好五十歲。(注：此段文字及上段記述皆轉引自演培法師《弘一律師對地藏菩薩的禮贊》)字裏行間透露出，他從地藏菩薩身上所得到的利益好處，極思與一切見聞大衆分享！

　　因此新加坡演培法師說：“近代大德最爲推崇地藏大士的，當以弘一律師爲第一人。”其文見演培法師於佛曆二五一七年夏曆七月廿八日講于佛教居士林的《弘一律師對地藏菩薩的禮贊》。

　　何以大師對于蕅益大師的歸心地藏如此尊崇，本身對于地藏菩薩又如此“至心歸依”並且常思廣爲介紹呢？

　　《地藏經》：〈利益存亡品第七〉中地藏菩薩雲：“世尊，我觀是閻浮衆生，舉心動念，無非是罪。”那是對人類衆生劣根性的透徹了解。然而，與此同時，地藏菩薩卻是曾有誓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衆生度盡，方證菩提”的大菩薩，他長年累月在“極惡極苦”的幽冥地獄之中，殷勤教化，推廣佛法教育，期望這群因自己的冥頑不靈和殘忍暴戾、或自私無情、或愚昧無知卻固執地執非爲是地一錯再錯，最終將自己陷入無止境的災難酷刑中的痛苦衆生能夠覺悟前非，回頭是岸。爲了這個心願，地藏菩薩也和苦難的地獄衆生聚會一處，和他們站在一起，同過苦日子，卻在其中有著完全不一樣的處理態度，完全不一樣的心情風景。是不忍衆生苦，卻並非感情沖動；是肯定衆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卻並非無知於衆生貪嗔癡慢疑之劣根性所將會對自己造成的毀謗、攻擊和傷害。是了解之後的積極行動，不是感情用事不堪一擊的濫好人。佛教是智慧的教育，覺悟的教育。明白、清楚，腳步穩健地走入地獄，壓力、挫折是菩薩生命的必然，以真誠、忍耐，以及對衆生明天美好生活和善良個性的成功轉化的無限期望，永續關懷、永續陪伴、永續示範、永續指引、永續相隨。還有甚麼比這更深的情感？所以菩薩稱“大”慈悲。在極苦的環境之中修行及度化衆生，是爲“苦行”；於此極惡極苦之中修行度化衆生卻不以爲苦，坦然前行、安然繼續，漸行漸遠，漸漸步向極樂，所以名爲“安樂行”。

　　1899年,李叔同攝於上海

　　弘一法師曾編訂《寒笳集》，又名：《蕅益大師警訓略錄》，中引“《十大礙行》跋(《十大礙行》出《寶王叁昧念佛直指》)”一大段文：“佛祖聖賢，未有不以逆境爲大爐鞲者。佛四聖谛，苦谛居初。又稱八苦爲八師。苟稍存喜順惡逆之情，終與夏草同腐而已，安能如松柏之亭亭霜雪間哉！美玉不琢不成器，頑金不煅不致精，鍾不擊不鳴，刀不磨不利。豈有天生彌勒，自然釋迦？欲爲聖賢佛祖，必受惡罵如飲甘露，遇橫逆如獲至寶，方名素患難行乎患難，方可于穢土植淨土因，方如蓮出淤泥，超登不退。倘無事則駕言念佛求生淨土，一遇不如意，轍悔愠咨嗟。吾恐叁昧不成，生西未保。須于此十大礙行，一一自驗，果于病時、難時，乃至被抑時，唯增念佛心，明苦空觀，不尤不怨，庶蓮萼日滋，稱叁昧寶王矣。”引了一大段，明見弘一大師對其中內容的重視，所謂不厭其煩也！因爲重要，因爲感同身受，因爲知音。人生多苦難，弘一大師自兒時至少而長，屢經苦難折磨，這是熟讀大師傳記的人都知道的事實，出家之後又逢國難、教難等風波，本身健康的欠佳，關于本身病況的敘述亦成了大師致知友夏丐尊居士書函中常提及的內容，凡此種種常人只得叫苦連天或怨恨不絕的遭遇竟成了大師超凡入聖的增上緣。大師在致夏居士信中便曾自述心懷：“余自念此種逆惱之境，爲生平所未經曆者，定是宿世惡業所感，有此苦報，故余雖身心備受諸苦，而道念頗有增進。”因而確認“佛說：『八苦爲八師』，洵精確之定論也。”

　　所謂礙行即是苦行，凡人視障礙爲痛苦；了悟佛法者視人生障礙爲因緣的另一種呈現，不以苦爲障礙，反而以苦爲師，從中獲得啓發，突破障礙取得進步。衆所周知，佛陀於菩提樹下苦行修道，尋求宇宙人生的真理，最後在尼連禅河畔沐浴倒下之後，放棄自殘式的無益苦行，接受牧羊女的乳糜供養，然後回到金剛座下，終于夜睹明星悟道。在許多人的認知中，苦行就是佛教的修行精神，也有人知道佛教反對“無益苦行”，於是現今以佛教名義而行的形式百家爭鳴，不一而足。然而佛陀走向人群，弘教布道，勤於助人，廣度衆生的過程中是否就一帆風順，全無障礙？佛經中經常贊歎釋迦牟尼佛於此娑婆世界行此“甚難稀有之事”，說其難，正是由于衆生不易了解、不易生信，難于了解，則源於誤會而産生的毀謗和障礙必然層出不窮；如此莫須有之毀謗誤解，好人難做之遭遇，凡人眼中必視爲苦，如此苦行，甚麼人能甘之若饴呢？被誤會、被冤屈、被人無理取鬧，加上身體上無可避免的疾病和衰老，這些障礙、苦行，是否能讓人增長智慧、增添法喜呢？看弘一大師書信中流露的心語，他的答案顯然是肯定的。那麽，這種“苦行”顯然即是“有益”的了！也即是佛說的以苦爲師了！

　　事實上地藏菩薩即是這種於苦行、苦境中成就的修行表率，他不僅不怕苦，不被苦擊倒，還“自討苦吃”，走向這叁界六道中人人害怕的最苦之處――地獄。但是，必須加以特別注意的是，地藏菩薩並非無法擺脫自己的貪嗔癡慢等煩惱習氣造作罪業墮入地獄而以此掩飾，作爲自己劣根性所造成的苦境現前時的隱瞞借口。反之，那是了解、克服自己習氣的磨煉過程，所謂“遇事煉心”，在處事待人中去考驗自己，隨時改正缺點。這是一個反複砥砺自己，千錘百煉的過程；在不得不面對的人生苦難中，負起自己因過去的錯誤所造成的今日苦果，在苦中磨煉自己，平心靜氣，去整理、修積出今後的命運新裏程。地藏菩薩代表的是完全承擔起對于自己錯誤之修正責任的無比勇氣；也代表了承擔起全體社會風氣中陋習、謬見，以自己永恒堅毅之示範來幫助調整回歸正軌的責任。如大地承載孕育萬物一般，永恒無怨地將自己與群衆命運完全結合，不僅勇于糾正、完成自我之絕對善行，並且將一切衆生完善自我成長直至絕對成熟的責任一肩挑起。將個人人格完成的意義無限擴大，從緣起相生息息相關的宏大宇宙觀中，看到每一個“自我”對其他個體(以及其所彙集之“群體”)的影響而勤於律己、提升自己。同時借此也就於不知不覺中徹底融化了自己與生俱來堅固難破的“我執”習氣，這佛教中所指出的個人一切苦痛的源頭，於焉自然熄滅。

　　這是地藏菩薩，一代大師弘一法師所至心皈信的地藏菩薩，不是警世的神話，不是文學筆法的虛擬小說故事，而是真實人格於此苦難世間的具體完成。弘一法師的一生，是苦難的：從身苦至心苦，從心苦到病苦，無常之苦、歲月之苦、生離死別之苦、誠意偏遇負心人之苦……無盡苦難與你我沒有兩樣，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此事本來自古難全，何況是他這樣全心全意、真摯性情的人？其苦之深，逾於常人。然而，弘一法師的一生是“以苦爲師”的：“故余雖身心備受諸苦，而道念頗有增進”，了解苦、知道苦、明白苦、分析苦、透徹苦，就能超越苦！所以才會說“道念頗有增進”――道者，路也；找著了出苦之路！

　　回過頭來，作爲一個僧人，一個許許多多佛徒望其背影而追隨效法其言行的宗教導師，他的尊重、推崇地藏菩薩，當然不離佛陀教育的教學綱領。

　　當代淨空法師在新加坡淨宗學會講解《地藏經》時曾經說明：“在中國大乘表法是以四大菩薩，第一位就是地藏菩薩。”他說：“《地藏經》就是我們第一個課程。”並將《地藏經》形容爲“我們修學大乘的基礎”。《地藏經》的內容，正是淨業叁福，這佛法中的基礎、地基的詳細說明和現身示範。

　　1933年,弘一法師與廣洽法師、高文顯居士攝於泉洲。

　　弘一法師人如其名：所“弘”唯“一”，專精修學、專修專弘。此“一”是知行合一的一，是言行如一的一，是衆生如一家、法界同一體的一；其專，是不讓煩惱我慢、自尊自大夾雜其中之專，唯有佛念、唯有覺心，不雜顛倒妄想迷惑之專。衆人皆知，對古人之蕅益大師及同時代的印光大師尊敬備至，全心仰慕學習的弘一大師，也是皈心淨土，老實念一句“阿彌陀佛”的佛門修行人。火頭僧作《弘一律師在湛山》文中說：“……在將行的前幾天，我們大衆又請他老最後開示，他老說：『這次我去了，恐怕再也不能來了，現在我給諸位說句最懇切最能了生死的話，——』說到這裏，他老反沈默不言了，這時大衆都很注意要聽他老下邊的話，他老又沈默了半天，忽然大聲說：“就是一句『南—無—阿—彌—陀—佛。』……”說到就要做到，南無阿彌陀佛是皈依無量清淨平等覺，皈依其人(阿彌陀佛)、皈依其法(清淨平等正覺)，而成其僧(蓮池海會中一員，往生極樂成淨土世界一國民。完全溶入，成爲一體，此是徹底真皈依)。弘一法師果然做甚麼便要像甚麼，打穩基礎，始從詳盡诠釋淨業叁福的地藏其人其經；末後悲欣交集，念佛往生極樂淨土。淨土宗亦稱蓮宗，以蓮花出汙泥而不染來比喻念佛人於此五濁惡世之中勤苦修學、廣泛幫助一切有緣衆生，卻不染其汙濁，要效本師釋迦牟尼佛於此五濁惡世行此甚難稀有之事，潔身自愛、不沾惡習。濁世洪流，奮力逆流而上，確實甚難，正因其難，方稱難得稀有，才能橫超叁界，稱爲直截了當的第一法門。其中秘密關鍵，得力之處，也只在弘一法師其名：一心一意。“弘”於外者與內心同，方名爲“一”。弘一法師身處之時代社會也是人欲橫流，處處染汙，然而他卻能潔身自愛，時時不忘在地獄中不受惡染、不失慈悲的地藏菩薩，以此爲學習榜樣，成爲人群中的白色清淨蓮花。

　　地獄之地，與地藏之地，同樣源於心地，淨土之土，何嘗不是源於心地清淨之感應？一是無間苦難曾無止歇，一是無邊寶藏源源不絕；一是極惡所以極苦，一是純善所以唯有極樂。弘一法師一生多苦難，所以悲心深切，因爲感同身受；以身在地獄苦地之地藏菩薩爲榜樣，大師成功將障礙化成助力，把苦惱變作良師，足以讓一般人悒悒而終或因憤世嫉俗而走火入魔造下傷天害理無邊罪業的苦難卻成就了大師高潔的人品，形諸於其獨特造詣的書法，牽引著同樣在文學、藝術、人類曆史上放出光明的學生，在家居士如豐子恺、劉質平；出家法師則更多，如新加坡人熟悉的廣洽法師，以及後世聞其名，見其書法而慕其人，讀其傳記、研其生平，進而學其風骨，同樣承先啓後於後世者，必將代代總不乏人。聽聞極樂教主阿彌陀佛有願：若聞我名，皆令得度；見其光明，令生極樂；我見弘一法師緊隨教主腳步，凡聞弘一法師其名而識其人，不論當代後世，皆將由慕其風骨而更進一步，仰慕追隨諸佛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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