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壇經》大義
錢穆
在後代中國學術思想史上有兩大偉人,對中國文化有其極大之影響,一爲唐代禅宗六祖慧能,一爲南宋儒家朱熹。六祖生于唐太宗貞觀十二年,卒于玄宗先天二年,當西曆之七世紀到八世紀之初,距今已有一千兩百多年。朱子生于南宋高宗建炎四年,卒于甯宗慶元六年,當西曆之十二世紀,到今也已七百八十多年。慧能實際上可說是唐代禅宗的開山祖師,朱子則是宋代理學之集大成者。一儒一釋開出此下中國學術思想種種門路,亦可謂此下中國學術思想莫不由此兩人導源。言其同,則慧能是廣東人,朱子生卒皆在福建,可說是福建人,兩人皆崛起于南方,此乃中國文化由北向南之大顯例。言其異,慧能不識字,而朱子博極群書,又恰成一兩極端之對比。
學術思想有兩大趨向互相循環,一曰積,一日消。孟子曰:“所存者神,所過者化。”存是積,化是消。學術思想之前進,往往由積存到消化,再由消化到積存。正猶人之飲食,一積一消,始能營養身軀。同樣,思想積久,要經過消化工作,才能使之融會貫通。觀察思想史的過程,便是一積一消之循環。六祖能消能化,朱子能積能存。所以中國傳統文化的儒釋融合,如乳投水,經慧能大消化之後,接著朱子能大積存,這二者對後世學術思想的貢獻,也是相輔相成的。
自佛教傳入中國,到唐代已曆四百多年,在此四百多年中,求法翻經,派別紛歧。積存多了,須有如慧能其人者出來完成一番極大的消的工作。他主張不立文字,以心印心,直截了當的當下直指。這一號召令人見性成佛,把過去學佛人對于文字書本那一重擔子全部放下。如此的簡易方法,使此下全體佛教徒,幾乎全向禅宗一門,整個社會幾乎全接受了禅宗的思想方法,和求學路徑,把過去吃得太多太膩的全消化了。也可說,從慧能以下,乃能將外來佛教融入于中國文化中而正式成爲中國的佛教。也可說,慧能以前,四百多年間的佛教,犯了“實”病,經慧能把它根治了。
到了宋代,新儒學興起,諸大儒如周敦頤、程颢、程頤、張載諸人,他們都曾參究佛學,其實他們所參究的,也只以禅宗爲主。他們所講,雖已是一套新儒學,確乎與禅宗不同。但平心而論,他們也似當時的禅宗,同樣犯了一個虛病,似乎肚子吃不飽,要待朱子出來大大進補一番。此後陸、王在消的一面,明末顧、王諸大儒,在積的一面。而大體說來,朱子以下的中國學術界,七八百年間,主要是偏在積。
佛教有叁寶,一是佛,一是法,一是僧。佛是說法者,法是佛所說,但沒有了僧,則佛也沒了,法也沒了。佛學起于印度,而後來中斷了,正因爲他們沒有了僧,便亦沒有了佛所說之法。在中國則高僧大德,代代有之,綿延不絕,我們一讀曆代高僧傳可得其證,因此佛學終于成爲中國文化體系中之一大支。而慧能之貢獻,主要亦在能提高僧衆地位,擴大僧衆數量,使佛門叁寶,真能鼎足並峙,無所軒轾。
讓我們再來看一看當前的社會,似乎在傳統方面,已是蕩焉無存,又犯了虛病。即對大家內心愛重的西方文化,亦多是囫囵吞棗,亂學一陣子,似乎又犯了一種雜病,其實質仍還是虛病。試問高唱西化的人,哪幾人肯埋首翻譯,把西方學術思想,像慧能以前那些高僧們般的努力,既無積,自也不能消。如一人長久營養不良,虛病愈來愈重。此時我們要複興中國文化,便該學朱子,把舊有的好好地積存。要接受西方文化便該學慧能,把西方的能消化融解進中國來。最少亦要能積能存。把西方的移地積存到中國社會來,自能有人出來做消化工作。到底則還需要有如慧能其人,他能在中國文化中消化佛學,自有慧能而佛學始在中國社會普遍流傳而發出異樣的光彩。
講佛學,應分義解、修行兩大部門。其實其他學術思想,都該並重此兩部門。如特別著重在義解方面而不重修行,便像近世中國高呼西化,新文化運動氣焰方盛之時,一面說要全部西化,一面卻又要打倒宗教,不知宗教亦是西方文化中一大支。在此潮流下,又有人說佛教乃哲學,非宗教,此是僅重義解、思辨,卻蔑視了信奉修行。兩者不調和,又成爲近代中國社會一大病痛。
稍進一層講,佛教來中國,中國的高僧們早已不斷在修行、義解兩面用力,又無意中不斷把中國傳統文化滲進佛教,而使佛法中國化。我且舉一慧能以前的竺道生爲例。竺道生是東晉南宋間人,他是第一個提倡頓悟的。所謂“頓悟”我可簡單把八個字來說,即是:“義由心起,法由心生。”一切義解,不在外面文字上求,都該由心中起。要把我心和佛所說法迎合彙一,如是則法即是心,心即是法,但須悟後乃有此境界,亦可謂得此境界乃始謂之悟,悟到了此境界,則佛即是我,我即是佛。信法人亦成了說法人。如竺道生說一闡提亦得成佛,明明違逆了當時已譯出之《小品泥洹經》之所雲。但竺道生卻說,若我錯了,死後應入拔舌地獄;若我說不錯,則死後仍將坐獅子座宣揚正義。此後慧能一派的禅宗,正是承此“義由心起,法由心生”之八字而來。
此前佛門僧衆,只知著重文字,宣講經典,老在心外兜圈子,忽略了自己根本的一顆心。直到不識一字的慧能出現,才將竺道生此一說法付之實現,固然竺道生是一博學僧人,和慧能不同,兩人所悟亦有不同,然正因爲竺道生之博學,使人認爲其所悟乃由一切經典文字言說中悟,惟其慧能不識一字,乃能使人懂得其悟乃不自一切經典文字言說中悟,而實由心悟,而禅宗之頓悟法乃得正式形成。
今天我將偏重于慧能之“修”,不像一般人只來談他之悟。若少注意到他的修,無真修,又豈能有真悟
此義重要,大家應注意。慧能是廣東人,在他時代,佛法已在中國漸漸地普及民間,佛法從兩條路來中國:一從西域到長安,一從海道到廣州。當慧能出世,在廣州聽聞佛法已早有此機緣。
據《六祖壇經》記載,慧能是個早歲喪父的孤兒,以賣柴爲生,他亦是一個孝子,以賣柴供養母親。一日背柴到城裏賣,聽人念《金剛經》,心便開悟。此悟正是由心領會,不藉旁門。慧能便問此誦經人,這經從何而來,此人說:是從湖北黃梅縣東山禅寺五祖那裏得來。但慧能身貧如洗,家有老母,要進一步前去聽經是不易之事,有人出錢助他安置了母親,獨自上路前往黃梅。我們可說,他聽到其人誦《金剛經》時是初悟,此後花了叁十余天光陰從廣東到黃梅,試問在此一路上,那時他心境到底如何
他自然是抱著滿心希望和最高信心而前去,這種長途跋涉的艱苦情況,無疑是難能可貴的。我們可想知他在此叁十余天的路程中,實有他的一番修,此是真實的心修。
到了黃梅,見到五祖弘忍,弘忍問他:“你何方人,前來欲求何物
”他說:“惟求作佛,不求余事。”這真是好大的口氣呀!請問一個不識字人如何敢如此大膽
當知道這正與他叁十余天一路前來時的內心修行有大關系,不是臨時隨口能出此大言。他那時的心境,早和在廣東初聞誦《金剛經》時,又進了一大步,此是他進一步之悟。
當時弘忍再問:“你是嶺南人,又是獠猖,若爲堪作佛
”他答說:“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獠猖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此一語真是晴天霹雳,前無古人,想見慧能一路上早已自悟到此。在他以前,固是沒有人說過,在他之後,雖然人人會說,然如鹦鹉學舌,卻不能如慧能般之由心實悟。弘忍一聽之下,便知慧能不是泛泛之徒,爲使他不招意外,故將明珠暗藏,叫他到後院去做劈柴舂米工作。慧能眼巴巴自廣東遙遠來黃梅,一心爲求作佛,卻使他去廚下打雜做粗工,這是所爲何來
但他毫不介意,天天在廚下劈柴舂米,此時他心境應與他到黃梅初見五祖心境又大不同,這些工作,好像與他所要求的毫不相幹,其實他亦很明白,五祖叫他做此雜工,便正是叫他“修”,也便是做佛正法啊!
慧能在作坊苦作已曆八個月,一天,弘忍爲要考驗門下衆僧徒工夫境界,叫大家寫一偈子,自道心得,大家都不敢寫,只有首座弟子神秀不得不寫,在牆壁上寫一首偈說:“身是菩提樹,心是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這首偈卻又不敢直陳五祖,但已立時傳遍了東山全寺,也傳到了慧能耳中,慧能一時耐不住,也想寫一偈,但不識字,不能寫,只好口念請人代筆寫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我們又當知,此“本來無一物”五字,正是他在磨坊中八個月磨米中磨出來的,只此一顆清清淨淨的心,沒有不快樂,沒有雜念,沒有渣滓,沒有塵埃,何處再要拂拭
此正是慧能自道心境,卻不是來講佛法。此時則已是慧能到家之悟了。
五祖弘忍見了慧能題偈,對于他身後傳法之事,便有了決定,他到磨坊問慧能:“米熟了沒有
”答稱:“早已熟了。”弘忍便以杖擊碓叁下,背手而去。有這老和尚這一番慈悲心與其一代宗師之機鋒隱語,配上慧能智慧大開,心下明白。叫他劈柴就劈柴,教他舂米就舂米,不折不扣,潛心暗修,時機一到,便知老和尚有事要他去,他便于叁更時分,由後門進入老和尚禅房,弘忍便把宗門相傳衣缽付給與慧能,囑他趕快離開黃梅以防不測,慧能說:深夜不熟路徑,五祖遂親自把他送到江邊,上了渡船,離開了黃梅。我們讀《壇經》看他們師弟間八個月來這一番經過,若不能直透兩人心下,只在經文上揣摩,我們將會是莫明其妙,一無所得。由上說來,我們固是非常佩服六祖,亦不能不佩服到五祖。但五祖也不是一個博學僧人呀!
兩個月後,六祖到了大庾嶺,但在黃梅方面,衣缽南去的消息也走漏了,好多人想奪回衣缽,其中一個腳力健快,趕到大庾嶺見到了慧能,所謂:善者不來,來者不善,這位曾經是將軍出身的陳慧明追趕六祖的目的,無非是在衣缽上。即時六祖便把衣缽放置石上,陳慧明拿不動衣缽,轉而請教六祖,問:“如何是我本來面目
”六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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