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尾應爲問號。善惡不思時的心,應是無記心或南傳佛學所謂“有分心”,唯識學看作阿賴耶識,可以看作世俗谛意義的本心,就此心觀照自性、本來面目,應是見到勝義谛意義上的真正自性或真如的一種方法。無記心、有分心雖然無貪嗔等煩惱,而俱生的我法二執未破,不是證得真如的勝義心性。
無住,即《金剛經》所言“應無所住”,《定慧第四》解釋說:
無住者,人之本性,于世間善惡好醜乃至怨之與親,言語觸刺欺爭之時,並將爲空,不思酬害。念念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不斷,名爲系縛。于諸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爲本。
無住,謂與萬法本來不住的實性相應,在生活中念念不住,不住著、膠固于一切,保持一種流動的、解脫的心境。
依無相、無念、無住調心,可能于刹那間獲得對心性的領悟,但正當無相、無念、無住時,也未必即是見性,真正的見性,需要念念用功,令心與無相、無念、無住的法則念念相應,由此人自性定,證人一相、般若、一行叁種叁昧,這是《壇經》所言一乘頓教的“叁叁昧”。
一相叁昧,當出自《大般若經》百八叁昧中的“一相莊嚴叁昧”,原義指住于見佛、淨土莊嚴相的定境,《壇經》則指依無相調心而進入不著一切相的定境,實際應名“無相叁昧”。《咐囑第十》雲:
若于一切處而不住相,于彼相中不生憎愛,亦無取舍,不念利益成壞等事,安閑恬靜,虛融淡泊,此名一相叁昧。
般若叁昧,是依無念調心而住于明見心性般若智慧的定境,《般若品第二》雲:
智慧觀照,內外明徹,識自本心。若識本心,即本解脫。若得解脫,即是般若叁昧。般若叁昧即是無念。何名無念
知見一切法,心不染著,是爲無念。用即遍一切處,亦不著一切處,但淨本心,使六識出六門,于六塵中無染無雜,來去自由,通用無滯,即是般若叁昧。自在解脫,名無念行。
這種叁昧,應是在生活中修“無念行”,達到見性後保任所悟不失的禅定。這種禅定未必端坐不動,未必不起六識,是動靜不二的定,因爲是定在本來常定的心體上而非定在某種意念上,故雖然起心動念,言語作事,而心無染著,不被煩惱所亂,即便如五祖所言“掄刀上陣”,亦不礙禅定。《機緣第七》六祖示智隍雲:
汝但心如虛空,不著空見,應用無礙,動靜無心,凡聖情忘,能所俱泯,性相如如,無不定時也。
說的即是般若叁昧。無心,指念念見真心,無凡聖、能所、空等分別的妄心,而非沒有智慧覺知。
一行叁昧,屬《大般若經》百八叁昧之一,一般說爲菩薩見道時所人,其內容是“系緣法界,一念法界”,即緣念法界。天臺宗列爲該宗所傳四種叁昧之一,因須坐修,稱“常坐叁昧”。禅宗五祖東山法門及北宗禅依《文殊說般若經》修此叁昧,從稱念佛名人手觀心性。《壇經》所解釋的一行叁昧,是依一乘頓教不二觀靈活發揮的一行叁昧,《般若第二》雲:
一行叁昧者,于一切處行住坐臥,常一直心是也。《淨名經》雲:直心是道場,直心是淨土。莫心行谄曲,口但說直,口說一行叁昧,不行直心。但行直心,于一切法勿有執著。迷人著法相,執一行叁昧,直言常坐不動,妄不起心,即是一行叁昧。作此解者,即同無情,即是障道因緣。
《咐囑第十》謂:“若于一切處行住坐臥純一直心,不動道場,真成淨土,此名—行叁昧。”此一行叁昧,是任何時候保持一“直心”,直心,就倫理學意義講,指質直而非谄曲的心,就勝義谛意義講,是一切不執著、與實相相應的本心。保持本心不令迷失,謂之直心。
可以說,若證人般若叁昧、一行叁昧,即是見性。若真見性,也不須用無相、無念、無住法則調心,只要保任所悟即可。對于何爲見性,《壇經》有明確的標准,如《般若第二》雲:
若開悟頓教,不執外修,但于自心常起正見,煩惱塵勞常不能染,即是見性。
謂明悟心性保持不失而達到煩惱不能染的境界,方是見道證果意義上的見性。《頓漸第八》所言標准更高:
見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來去自由,無滯無礙,應用隨作,應語隨答,普見化身,不離自性,即得自在神通、遊戲叁昧,是名見性。
于生活中解脫自在,無礙無滯,運用自如,乃至具足神通自在、遊戲叁昧,這應是阿羅漢乃至初地以上菩薩的境界了。若僅僅是刹那間的頓悟,一般只名“開佛知見”,《機緣第七》謂“若悟此法,一念心開,是爲開佛知見”。開佛知見,當只是悟理而非見道,至多只當後來宗門所言“解悟”。
“隨方解縛”的教學法
南宗禅的開悟,雖然可自己通過讀誦學習經論及禅語、依法調心而臻,但一般須大善知識的“示導”,開悟之後,須掌握使他人開悟的技巧,才能度人濟世。教學法在宗門因而極其重要。六祖謂“欲擬化他人,自須有方便”(《般若第二》),此方便即指教學法。《壇經》便是一篇運用宗門教學法的記錄,也具體開示了教學法,其法以《頓漸第八》六祖自言的“隨方解縛”四字爲要。隨方解縛,意謂根據受教者的根機、時機,幫助其解開自我纏縛的繩索——種種執著、邪解、妄念。這正是佛在《無量義經》表明的四十九年說法的實質是“種種方便,令離諸著”之精神。
《壇經》記載六祖運用隨方解縛法的案例,大多是針對來者的請問及所呈見解,或主動發問,發現其執著所在,然後以語言破除,多用反诘、誘導法。如從僧法達禮拜頭不至地,六祖看出其“心中必有一物”,問知其因誦法華經叁幹部而起慢心後,針對其未解經義之謎,爲其指示《法華》心要“開佛知見”義,令法達“不覺悲泣,言下大悟”。對覽《涅檠經》十余載而未明大意的僧志道,先令其說明未明之處,然後批評其“習外道斷常邪見”,爲說無上大涅檠實義,志道“聞偈大悟,踴躍作禮而退”。若上根利智,則示以見性心要便悟,如爲法海解答“即心即佛”之義,謂“前念不生即心,後念不滅即佛”;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法海即言下大悟。對已悟心性的行思、懷讓、玄覺,則通過诘問令其呈見解,給予印證,尤與永嘉玄覺的機鋒對答最耐人尋味。對神會“和尚坐禅,還見不見”之問,則以拄杖打他叁下,問“吾打汝是痛不痛
”幾番對答,令其折服,神會乃“再禮百余拜,求謝過愆”。後針對其口舌伶俐快捷,批評他將來“只成個知解宗徒”。《咐囑品第十》載六祖人滅前教其徒衆說法的技術:
吾今教汝說法,不失本宗。先須舉叁科法門,動用叁十六對,出沒即離兩邊,說一切法,莫離自性。忽有人問汝法,出語盡雙,皆取對法,來去相因,究竟二法盡除,更無去處。
其叁十六對是:天與地、日與月、明與暗、陰與陽、水與火;語與法、有與無、有色與無色、有相與無相、有漏與無漏、色與空、動與靜、清與濁、凡與聖、老與少、大與小;長與短、邪與正、癡與慧、愚與智、亂與定、慈與毒、戒與非、直與曲、實與虛、險與平、煩惱與菩提、常與無常、悲與害、喜與嗔、舍與悭、進與退、生與滅、法身與色身、化身與報身。
具體運用的方法,是根據“不二”的遮诠法,以自性爲本,從相反的方面回答問題,如問有將無對,問無將有對,問凡以聖對,問聖以凡對,以此破除其二元分裂的邊見,令不著二邊,悟人中道,所謂“二道相因,生中道義”。又如:
設有人問:何名爲暗
答雲:明是因,暗是緣,明沒則暗。以明顯暗,以暗顯明,來去相因,成中道義。余問悉皆如此。
《壇經》記載的大師接人對答,提供了運用這種教學法的範例。如有僧舉臥龍禅師偈“臥龍有伎倆,能斷百思想,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六祖判其“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縛”,因示一偈:
惠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起,菩提作麼長
(機緣第七)
正是針對其墮于斷滅空一邊的邪無念義,從反面駁之,以反問啓發其悟正無念義。
其實,一部《壇經》,可以說全體都是運用不二遮诠教學法的範本,經中處處破除“二”的執著,引導人體悟本來不二的自性,未必完全是“實話實說”。這是研讀《壇經》須緊緊把握的基本要點。如迷人念佛求生西方、悟人自淨其心,“但心清淨即是自性西方”,及“心平何勞持戒”、“一悟即至佛地”等語,皆是破執方便。如若把六祖大師破執方便之言當作實法,則很可能會導致狂禅、诤論或用教理否定《壇經》,其責任在自己誤讀《壇經》,而非六祖說法之過也。
[1] 本文所引《壇經》,雖據《大正藏》卷48,348—362頁《六祖大師法寶壇經》(宗寶本),但改正了中文紫光輸入法句
讀的錯誤,不一一注明。
《《壇經》禅法解讀(陳兵)》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