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輪回,此無戲論的如來亦不異世間。「如來所有性,即是世間性」(同上二二、一六),此種思想,與洞山的話,意趣上完全是一致的。然印度人的龍樹,以普遍命題的形式表述佛教之真理;而中國人的洞山,則例示麻叁斤這種具體可視的東西,使其由此而含普遍的真理。這裏正可看出印度與中國人思惟方法之不同。(注76)
這幫助說明了禅宗雖然不立文字,而當其立文字時,仍然以具象的方法作表現的。如果要解釋這種不立文字的意義,那又正是一般俗語所說:「弦外之音」。立文字卻不在文字中立意,換言之,也就是立文字而又抛開了文字,因爲講究具體的事物。假如把思想貫注在具體事物的本身,那豈不把頭腦縛在現實的具象事物去了。那樣一來,中國人還有什麽思考能力呢?必須透過具體的東西,而思考另一超具體的普遍命題,這,不僅發揮了中國人的思考能力,而同時也使活了具體的東西,使具象的事物有個別性,而又有普遍性,具體中含著抽象,抽象又在具體的事物中,這便是中國人的特別強調即體顯用,即用顯體的形上認識論。而此點特在佛教發揮出來,禅宗便是這一思想的集大成。下面再舉一例以證:
五祖演禅師一日上堂說:
山僧昨日入城,見一棚傀儡,不免近前看,或見端嚴奇特,或見醜陋不堪,動轉行止,青黃赤白,一一見了。仔細看時,元來青白幔裏有人。山僧忍俊不禁,乃問:「長史高姓?」他道:「老和尚看便了,問甚麽姓?」(注77)
見一棚傀儡,這是最具體的事物了。傀儡後面有人在牽著動,這是必然的,也是平日司空見慣的。似乎沒有甚麽值得驚奇特怪,多少看傀儡戲的人,不是沒把它當作什麽了不起的事麽,而這位禅宗大師,卻在這裏下工夫了,他只是要用一句:「長史高姓?」就把這平凡的具體的事物帶進抽象的問題裏去了。「老和尚看便了,問甚麽姓?」
這本也是一句平常的話,沒什麽了不起的哲理在,可是禅師就把這樣一句平常的話,輕輕地用一句「山僧被他一問,直得無言可對,無理可伸,有人爲山僧道得麽?」就把問題弄得不平凡了,無意義的話,變得其意義不知有幾千幾萬丈之深了。弦外之音,是一句極通俗的話,但確也代表了中國人從具象到抽象的此一思惟的特點,聽的是弦而所得之於心的,卻不是弦,由是便引發出來了。看的是具體事物,而所思的卻不一定是具體的本相,所使用的是具象方法,而所表達的卻不是具象本身的理由。例如麻谷徹禅師同南泉二叁人去谒徑山,路逢一婆,乃問:「徑山路向甚麽處?」婆曰「蓦直去。」師又問:「上岸稻得與麽好,下岸稻得與麽怯」婆曰:「總被螃蟹吃卻也。」師曰「禾好香。」婆曰「沒氣息。」(注78)
這又不是很平常的事麽?當然,麻谷禅師在路上碰到這樣一個老太婆,問她往徑山的路如何走,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也可能是一件事實。在這樣一件事實上,本沒有什麽思想上的大道理,可是禅師們,居然就在這樣一種平常的事實上,而找出另一種不可抹視的大道理出來了。且又是講的形上的而極抽象的普遍問題。一語雙關,弦外之音,這都是運用平常具象的語言而表達極抽象的思惟的例證。這,可說是中國思維,尤其是中國佛教的禅宗最妙的一個方法。此點,也是中村元先生以及其他論中國語言、思想方法的學者們,未曾注意的。我們雖然缺乏印歐系那種傾向抽象思惟語言的特長,但我們卻懂得從具體的辦法中找出超具象的思惟方法來。一般外國學者評中國的思想是傾向現實性的,而卻不曾留神中國思想,就在現實中而有超現實的一面精神。
禅,在中國佛教的發展史上,許多人都把它看作是佛教的革命,或是簡易的傳心法門,而不知卻是完完全全繼承中印思想的精神,以藝術式的具象性的方法表達出來。日常事物,這是我們最易感覺的,用感覺的東西,表達抽象的思惟,這只有藝術的手法才夠。也許就因爲發揮中國民族性的特長-感覺性,所以不得不處處找現實的事物來作命題。但這命題中,卻不能以論理的方法去解答,於是才能超出客觀對象的本身--現實事物,和主觀的感覺性。
在上面我們已經說過,禅的獨特方法,是既離語言而又不離語言(注79),是既不許客觀的作答,又不許主觀的思量擬議。但不許推思擬議,只是不容許循語言的常識性,理則性去思惟,並不是不許超語言限定的思惟。能不循語言的常識性,限定性去思量,便能打破語言的東縛,能打破語言的束縛,那自然就有超語言限定的表現了。這可說是中國人切實的自覺到了「語言」的有限性,及其超越的方法。在印度佛教固早也透出了離言契性的思惟問題,卻沒有中國的禅宗來得這麽積極,且純以抛棄語言而又活用語言作爲啓開思想的方法。我們說禅宗不許思量擬議,卻又積極的重視思惟,這並不矛盾,趙州谂佛禅師示衆說:
「汝但究理,坐著叁二十年,若不會,截取老僧頭去。
老僧四十年不雜用心,除二時粥飯,是雜用心處。」(注80)
四十年不雜用心,這便是專精專一。專精專一的究理,自然就會有了新的發明。照此看,禅者的所謂思量擬議,便是雜用心處,也是沿著感覺事物的意識活動處。此種雜用心和意識活動,自然要遭祖師們的打或喝了(因爲意識的妄動和雜用心距離「真理」的實相太遠了)。究理,便是禅者的思惟。「理」,仍是中國佛教的一貫精神,本來面目,本地風光,在禅來說,都是「理」的具體表現,能勘透父母未生之前那個本來面目,也就等於說看到那個「理」了。此所以說,禅宗的骨子裏,仍是運用著以「悟」爲標則的直觀方法(注81)。此種方法的運用,禅師們特別強調一個「疑」字,以爲若不疑,則不會有悟,若不悟,則不能明自性本心之理。關於這些,若要詳細的論述,問題還有很多。禅的思惟方法,一般批評是不合理的,及非邏輯的(注82),其實,這只是懂得語言的有限性和吊詭性的一種自然傾向。合理的與邏輯的,只能解釋表象的世界,而不能直證真實的世界,禅宗爲了達到這一點,所以它要「將平生所見所聞,惡知惡解,奇言妙句,禅道佛法,貢高我慢,澈底傾瀉。」然後,才能「距定腳頭,豎起脊梁,無分晝夜,直得東西不辨,南北不分」的痛下工夫,找到那真實的「本地風光」。
禅宗的思惟方法要論說的尚多,但從上述的一些特點,我們當亦可知道其獨到的地方何在。
《中國佛教的思惟發展 六、禅宗的獨特思惟》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