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臺與華嚴的思惟特徵
繼承魏晉開始中國化的佛學,最大的成就者,當然莫過於臺、賢兩家。我們把這兩家說是最大的成就者,乃是指其所具有的空前的組織體系而言。在中國古典的著作裏,可以說,沒有任何一家能與臺、賢的體系架構作比。這不是說它的思想,超越所有的古典著作,而是說以中國人的手筆,在隋唐之際,就能夠運用近代式的理論方法,寫出那麽一個具備完整體系的彪大著作,這是足令人驚奇的!因爲古代(以古代相對於近代而言,不是曆史分期法的遠古時代的古代)中國人的一向習慣,是不大喜歡殚思竭慮從事於有架構有體系的長篇大論的。大多以散文式、語錄式或詩式的表達他們的人生哲理。至於以嚴整的論理形式,撰述思想的著作,這當然是受了佛教影響以後的事,例如僧肇的物不遷論、不真空論、般若的無知論、慧遠的大乘義章、謝靈運的辯宗論等,都是經過佛教思想的訓練後才寫出來的。但是在隋唐以前,雖然佛教的學者們已采用了印度佛學的論理法,巧妙地運用中國的語言文字,撰寫思想性理論性的著作,卻仍未創造綜括整個佛教理論有著一貫體系架構的彪大钜作。直到隋代的智者大師出,才有了類似西方哲學家們的(融攝全部既有的知識,獨創自家的)思惟體系,近代批評中國思想的學者們,都認爲中國思想的著作裏,缺乏有如西方哲學體系的著作,但,這只能指在隋唐以前言,到了隋唐,中國人的著作,在架構上已經不亞於任何西方的哲學家或印度的思想大師了。一部有體系的哲學巨著,不外把人生問題、宇宙問題、或知識問題,用有系統的組織,把它按照論理的形式整個地貫穿起來。這,就是所謂有體系的著作了,這種思惟的組織方式,在中國的傳統裏,本來是缺乏的,學者們亦常以此诟病,但是,那只是在單純的獨自構造時代的文化,一待與外界接觸,拓廣了一新的視野後,此一缺陷自然就被打破。因此,此種缺陷並不能看作是中國語言一個先天的病症。(有人說,中國缺乏有體系的架構著作,就是語言本身先天上缺乏邏輯、和抽象性的結構所致。)中國的語言由於過份講究簡潔,加以欠缺論理形式的文法組織,看起來似不大適宜作抽象思惟形式或純哲學知識的表達工具,但是,它仍然有著極大的開放功能,這原因就在它是一種純單音節的孤立語,可以自由地組合,自由地發揮它表意或表聲的各種功能,(講到這裏如需細剖,又需回到本文第一節觸及的問題以及從六書講起始可,但已無如許篇幅,暫止)此種自由的使用語順和結造新意的表達功能,只要經外界的刺激,便可立刻表現出來。中國佛教的大師們受了翻譯經論的影響,於是也就自然地運用本國的語言,從事純理論以及抽象性的創作了。智者大師便是在此一情景下寫出了他偉大的摩诃止觀,以及其他疏論之類。華嚴(賢首)也同是在這種情景下,創造出他充滿著獨特觀念的著作。
現在且撇出他們的架構體系不談,僅就他的思想內容,抽出其獨具的思惟特質一述。首先讓我們看看天臺的思想如何。
天臺的思想概括之,可以四句歸納:
一、統攝全體佛法(判教論),二、樹立性具圓融(十界互具、叁谛圓融),叁、開出一念叁千(一個獨創的絕對的唯心觀念),四、成就五略十廣。此四句前叁是理論,後一是實踐。也可以說前二是理論,後二是實踐。理論與實踐統一起來,乃完成了此一空前的絕對觀念哲學的架構。統攝全體佛法,這是中國佛教的特創;統攝的方法,便是分宗判教。判教的啓蒙者,當然不是天臺,但完成判教的大成者,卻不能不歸功天臺。所謂判教,就是采佛陀的一代時教(把印度佛教的全部經藏),統統歸納起來,分成若幹層次。因爲釋迦佛陀在世說法四十九年,中間自有不少不同空間不同時間,因人而異的教示。這些教示,如果不給它分類歸納起來,不僅颢得散漫,而且還會誤解它有著許多矛盾。例如聲聞乘的人物,以無常、苦、空、無我爲他們的中心信念,他們的根據,就有最原始的阿含經作證。而大乘人物卻可以常、樂、我、淨,作爲信仰的中心,這亦有晚期的涅槃經作證。無常與常,無我與我,苦與樂,都是互相對立的,在對立的思想中,何以都稱是佛陀所說的法呢?這還是小事,尤其大小乘的對立,聲聞叁藏與菩薩叁藏的思想的分歧,在在都使人有一種矛盾和複雜的感覺,在這種情形下,如果不給它來一個有系統有層次的歸納,那豈不是令後學者無所適從麽?於是,中國的大師們便把所有的經典分判起來,然後找出幾個不同的性質,分成層次,凡是合於那種性質的就歸納於那個層次。使大家堅定相信這都是釋迦佛陀因人而施的不同教化,決不是經典本身有什麽矛盾,或佛陀自已有什麽自語相違。他們也堅決相信,所有的經典,都是佛陀親口所宣,絕不像現代的學者那樣用曆史的方法找出它演進的陳迹。在堅決相信所有經典都是佛陀親口所宣的原則之下,而又發現了複雜、矛盾的時候,試問,除了用判教歸宗的辦法,還有什麽較好的方式可以解決?這也許正就是中國人所具的本能的科學精神。進而又同時表現了中國人特具的一種彙通圓融的性格。不管是什麽對立、矛盾的現象,極其致,也不過是千差萬別;千差萬別,照樣可以使它統一起來,而成爲「道並行而不相悖」的境況。有了此種特具精神,乃産生判教的觀念,自是非常自然之事,也是翻譯經典到了一定的數量的時候,必然地會産生一種分類歸納的方法。就在這樣一個順勢背景之下,智者大師乃自然地提出了他的五時判教。五時是:華嚴、阿含、方等、般若、法華涅槃。教則分化儀四教和化法四教。化儀四教是:頓、漸、秘密、不定。化法四教則是:藏、通、別、圓。用這簡單的幾個類別,就把數千卷的翻譯經典,全部歸納起來,這不能說不是一個很聰明的辦法。五時便是五個層次,也是佛陀在五個不同時空場合所宣說的教示。在這五時中,以法華涅槃爲最高的一個層次,也就是判化法四教的時候,稱爲「圓」教。圓,是中國人一個特具的觀念,它不但表示了中國人傾向具象性的思考方法(注52),也表示了中國人對事物觀察的立體觀念。圓,代表了抽象的「究極」概念,也代表了十分、百分、乃至千分、萬分極限大的數字上的完整觀念。因此,用「圓」字表現了法華、涅槃經在佛陀一代時教中所有的教說的最高境界。這個判教法,只是天臺對全部佛典所作的一個歸納分類的形式,還不是從思想方面表現它對教義內涵的思惟性質。現在再從它對經典分類後進一層於教義內涵所作的思惟表現。
在教義上,天臺宗傳統都承認他們是繼承龍樹的思想而來,承認的理由,就在他們提出了「叁谛叁觀」的圓融妙理。叁谛的根據,說是由龍樹的中論四谛品:「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名爲假名,亦爲中道義」一偈來。空、假、中,便是叁谛的根據。故說任舉一法,皆是即空即假即中;法,亦即一切存在事物,一切存在事物,皆由因緣所生,由因緣所生,便具有此叁谛之理。何以能知此叁谛,就在我人一心中原具叁觀。叁觀之根據,則曰來自龍樹大師的大智度論。天臺的傳統說法,謂叁觀之産生原是北齊慧文大師(叁谛思想亦由慧文大師發端)讀智論,讀到「叁智一心中得」,立有所感,於是遂倡出了圓融的叁觀。智論中有無此「叁智一心中得」,已有學者作過考察,加以否定(注53)。不過,語意的根源,說是與智論的「一心中得一切智,一切種智,斷一切煩惱習……雖一心中得,亦有初中後次第,如一心有叁相……以道智具足一切智」,以「一切智具足一切種智斷煩惱習,亦如是」有關,亦不無道理。一心中既有此叁智,諸法又共具叁谛,則主客亦即可互具互融。主客既可互具互融,則再進而自可觀察十界的互具,一念叁千(注54)。十界既是互具,一念便具叁千,那麽物心、主客、生佛、迷悟等等,均可稱爲「一如」。這就是天臺教義的渾融,觀察諸法「實相」的妙悟。它何以能産生這樣的觀念體系?現且讓我們先來作一個分析。
以上所謂的叁谛叁觀,在龍樹的思想裏,當然是沒有這樣的說法,我們即使不否定它屬於假托(注55),但也必得聲明,那不是龍樹的本意。只是繼承叁論後所發展的思惟而已。如何的發展,且舉一念叁千爲例。
一念叁千,在大乘各經論裏,是沒有這個觀念的,但「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卻是印度本有的觀念。智者大師也許是受了這個觀念的啓示,於是便運用法華經上的「如是因如是果,如是究竟本末」等的「十」個數字,加以反覆地轉讀便成了一念叁千。轉讀的方法是:
一、是相如、是性如、是體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緣如、是果如、是報如、是本末究竟如。
二、如是相、如是性、如是體、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緣、如是果、如是報、如是本末究竟。
叁、相如是、性如是、體如是、乃至本末究竟如是。叁轉的目的,是配合天臺提出的叁谛圓融。而同時又以十法界互具攝在這十如的叁轉讀法上。即是:一如是便具十法界,十如是,便成百界,百界互具,便成千界。千界再配合叁世間(叁世間是:五陰世間、衆生世間、國土世間)。一世間具千界,叁世間即成叁千界。此叁千界都具在十如是中,十如是又具在一如是中,一如是便在一念中,於是一念就具足叁千。此種依著中國文字的特別形態,加以轉讀互具的思惟,便推出了一念叁千的觀念世界,的確是巧妙的,也發揮了中國語言的最形上的思惟能力。有人批評說:「十如是的叁讀法,僅只是把十個如是什麽什麽中的如和是分別易位到末尾後,生出另解所成的新立義。這也只能恰好是中國的方塊字,才可以這樣擺弄如意,因爲每一方塊字與方塊字之間,並無代表文法控製關系的啭聲。或詞性語尾之類的符號字來加以限定格位。如果改回梵文原文的話,這十法界的立方數就方不起來了;我並無意指斥臺宗的一念叁千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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