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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與文章漫談(黃文)

  佛教與文章漫談

  編輯:黃文

  來源:閩南佛學

  一、對中土文風的影響

  佛教傳人中國,是文化史值得大書的事,它輸入了中土前所未有的世界觀、人生觀、思維方式、表達方式,從而開闊了中國人的文化視野,更使中華文化增添了異域文化的氣質與精神。自東漢至明清漫長的曆史時間裏,佛教在傳播過程中,使諸多文化層面受其影響,其中,對中國文章的影響就十分顯著。

  當然,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前,中國的文化積累已十分豐厚,在文章領域,已有大批典範之作産生,其基本風格精神已趨成熟,寫作技法已相當完備,這一方面決定了中國文章對佛教的巨大消化力,也決定了它受佛教的影響是局部的、有限的。或者說,佛教是中國文章的一種補充、一種滋養。

  佛教大規模傳入中上,是兩晉到隋唐。其中尤以南北朝時期最爲繁盛。這個時期文學的基本特點是“俗”,它已失去了魏晉對超形象的絕對的美的追求,而把目光引向了日常世俗生活。就文學語言說,自宋至齊梁,對于用典(隸事)、排偶、聲律的探求,極大豐富和提高了對文學語言各種形式美的認識,而蕭統、蕭綱、蕭繹等人的文學觀念,正是其中的代表。蕭統在《文選序》中第一次明確地把文學同經、史子中的文章區分開來,他認爲後者都不屬于文的範圍,屬于文學範圍的只是那些“綜輯辭采”,“錯比文華”,“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的文章,他編定的《文選》正貫徹了這一文章觀。而蕭綱則指出“今文”與“古文”的“遣辭用心”是“了不相似”的。“若以今文爲是,則古文爲非。若昔賢可稱,則今體宜棄。俱爲盍各,則來之敢許”。(1)他對當時不重視文詞華美的風氣,深爲憎惡,歎曰:“文之橫流,一致于此!”因此,那個時期的文章大都追求文彩,隔斷文道關系。

  而這一時期的佛教文學,則表現出質樸的風格,較著名的佛教文獻——《出叁藏記集》和《廣弘明集》中的文字雖也受當時骈體文影響,但總的看是以明道爲本,未完全逞才使學,玩弄文字技巧。另外,這一時期譯經業的發達促進了翻譯理論的深入。佛典是佛教的根本,但因多用梵語,所以需要翻譯,而翻譯的目標是忠實地傳達原意。晉宋時期,安世高的譯經頗受贊許,道安評他譯的《人本欲生經》說:“似安世高譯爲晉言也,言古文悉,義妙理婉,睹其幽堂之美,阙庭之富或寡矣。安每覽其文,欲廢不能”。(2)對比之下,更講求辭采的支謙卻受到他的批評。他批評追求文字的新巧,是以儒家經典和馬融、鄭玄等章句師爲根據的,其他的人也有同樣看法。重視義理的傳信是譯經的首要標准,也是人們在文字表現上努力的目標。在這樣的要求下,就文質關系說,是重質而輕文。譯經的文章觀念,傳信、重質、尚古、尊徑等,與當時文壇上的潮流有別,而與唐人改革文體,倡導古文的看法相通。就寫作實踐看,譯文雖更加流暢優美,甚至融入骈體,但總的傾向是質樸。代表譯經最高水平的鸠摩羅什所譯《維摩經》就是:“文約而詣,其旨婉而彰,微遠之言,于茲顯然”。(3)佛家高僧慧遠、僧肇,文人中的謝靈運、顔延之、沈約等,寫論佛文字,就很像唐宋議論文體製。

  後來,唐代文人進行文體改革,主要進行兩點,其一是改骈文爲散文,其二是主張文以明道,強調文章的內容,古文家們如李華、蕭穎士、獨孤及、柳宗元、劉禹錫等都寫過佛氏文章,他們從佛教文字中及譯經理論中所受的影響是明顯的。

  二、對寫作技巧的影響

  佛經有各種文字的傳本,其中以我國漢文譯本最豐富。有從印度、尼泊爾的古代語文(梵文、巴利文)直接翻譯的,因爲傳本不同,所以譯文詳略互異,而且曆代的大德,努力述作,常把同一佛典,一譯再譯,由于時代不同,各人的文章風格不同,因此面貌也各異。有的譯文,並非直譯,經過陶熔,幾乎完全漢化;有的譯文,雖則轉爲漢文,卻仍然是異域的情調。這在文體上便出現了新的風格,有如園藝中的新品種一樣,在魏晉六朝的藝苑中,放出瑰麗的色彩和濃郁的異香,感染中國文章産生了新的變化。

  《宋高僧傳·含光傳》在談到華文和梵文的文風對比時說:“秦人(中國人)好略,天竺好繁。”印度的文風確是繁瑣之極,佛教的精密推理讓人望而生畏,對事理的區分極爲細致,在運用比喻時,更是極盡鋪張之能事。這種好繁的審美趣味在印度建築上也體現很明顯。在幾乎全部建築表面上,都堆滿了特別繁瑣的深雕或高浮雕裝飾,越到後期雕飾越高,以致成爲圓雕。現存印度最早最完整的佛教建築桑哥大塔的四個塔門,多半出自當地象牙雕刻師之手。就布滿了精細繁麗的浮雕,總效果好似放大了的牙雕,充填或構圖幾乎不留一點空地。這一點反映到佛經中,表現之一,就是好用博喻,如《大品般若》第一卷的譯文是:解了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虛空、如響、如犍因婆城、如夢、如影、如鏡中像、如化。

  這樣的比喻在佛經中是很普遍的。而且,佛典中還對譬喻方法作了總結。南本《大般涅pan經》卷二十六說到“八種喻”:

  “善男子,喻有八種:一者順喻,二者逆喻,叁者現喻,四者非喻,五者先喻,六者後喻,七者先後喻,八者遍喻。”這就細致地從內容、形式與表達方式的不同中對譬喻進行了區分。多用譬喻,使文情生動;而用博喻,更容易造成氣勢充沛的效果。佛經中有的譬喻是故事,這些故事,對中國散文的寫作有較大的豐富,例如《六度集經》中的《鏡面王經》、《大般涅槃經》卷叁十《師子吼菩薩品》,世親《攝大乘論》等經論中的“盲人摸象”的故事,後來蘇轼的《日喻》從立意到表達方式都本之于它;《列子》的文章務用譬喻和寓言,柳宗元稱贊“其文辭類《莊子》,而質尤厚,少爲作,好文者可廢耶?(4)而列子的創作正受到佛典的影響,唐宋以後一些散文家在譬喻故事上爭奇鬥豔,也與作者習佛有關。如董其昌曾指出:“東坡水月之喻(指《前赤壁賦》),蓋自《肇論》得之,所謂“不遷”意也。文人冥搜內典,往往如鑿空,不知乃沙門輩家常飯耳”。(5)

  佛典的議論在表現技巧上有不同于中土傳統文字的特征,它們對名相事數的辨析,條分縷析的論說結構,因明叁支作法的運用,使其表達具有獨特的謹嚴而富于思辯的風格。六朝佛教徒如道安、慧遠,僧肇等人,對外學都有很高的素養,又很有文字方面的才能。他們在熟練的漢語文表達技巧的基礎上,吸收了佛典議論文字的特長,寫出了一批很有特色的文章。如道安的經序、慧遠的《沙門不敬王者論》,僧肇的《肇論》等,就文章技巧上,都屬于上乘之作。後來唐宋文人的“明道”之作,也在繼承先秦諸子與兩漢政論等傳統論說文字技巧外,也接受了佛家議論文字的影響。韓愈的《五原》,李翺的《原性》,所利用的窮本溯源的分析概念的寫法,以及宋人文章議政、論學、講道、論文的寫法,都與佛家辨析名相的思維方式有關。

  佛教雖然很重視理性思辨,但是爲了增強其宗教信息傳遞的效果,也很注意運用誇張的手法。

  如:土、水、火、空氣、以太、心意、智性、假我——八者合起來便是跟我隔離了的物質能力。

  琨蒂之子呀!我是水之甘味。日月之光、吠陀曼陀羅的音節——唵,我是以太中的聲音和人的能力。

  我是土地的原始芬芳;我是火中之熱;我是一切生物的生命;我是一切苦行者的贖罪修行。(6)

  佛教中的誇張,對後期的山水遊記與幻想小說有相當影響,《西遊記》中對魔鬼世界與天界的描述,顯然借鑒了佛經文字的手法,明清時期的骈文在繼承前代骈文經驗的基礎上,對佛經的誇張藝術也有相當的繼承。

  叁、對文章語言的影響

  佛典的傳譯輸入了大量新詞語,也創造了不少新詞語,這些詞語有些反映了新觀念,有些則表達上新鮮生動,融入中國文人著述中,改變了語言面貌。據說,源于佛教的成語,幾乎占漢語外來語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有些甚至演變成中國人的日常用語,如:世界、實際、覺悟、刹那、淨土、彼岸。叁昧、公案、、煩惱、解脫、方便、衆生、平等、相對、絕對、知識、唯心、悲觀、泡影、清規戒律、一針見血、一切皆空、一超頓悟、一念萬年、一彈指間、叁生有幸、叁頭六臂、不二法門、不生不滅、不即不離、五體投地、功德無量、恒河沙數、隔靴搔癢、拖泥帶水、大慈大悲、生老病死、心猿意馬、唯我獨尊、不可思議、僧多粥少、味同嚼蠟、百尺竿頭、菩薩心腸、昙花一現、大千世界、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等。

  這些詞語的出現大體上有叁種情況:一是利用漢語原有的詞而賦與新義,實際上是創造新詞的方式,如真、心、空、觀、定等都是原有詞,但用來翻譯佛教概念完全是另外的意義;二是由外來語翻譯的新詞,如真如、緣起、佛陀、刹那、四谛、五蘊等,再有一種是中國人結合佛教觀念創新的詞語、如大慈大悲、萬劫難複、本來面目,回光返照、五體投地等。這後一類詞尤其生動精粹。由于佛典本身具有強烈的文學性,宗教宣傳又多用形象的語言,大量的佛家詞語,事典進入散文,增強了它的生動性與表現力。

  佛典還輸入了不少新的句法。宋人贊選甯稱贊“童受(即鸠摩羅什)譯《法華》有天然西域之語趣”。(7)造成這種語趣在于輸入不少外來語表現形式。總起來說,佛典在句法上顯然與傳統語言表達形式不同處有以下幾方面:一,顛倒語序,即多用倒裝句。如佛經第一句“如是我聞”即是;二,顛倒句序。如因果複句,漢語一般是先因後果,佛書常把結果提前,如羅什譯《維摩》卷一《弟子品》:“法無名字,言語斷故;法無我說,離覺、觀故”;叁,多用提示的疑問句。如在論述中用“所以者何?…“何以故?…“聞者雲何?”等來揭示;四,多插入呼語。如佛對弟子說法常互相呼喚以引起對答,;五,呼語有時放在句中,造成中頓。如《維摩》中有“時我,世尊,聞說是語,得未曾有”的句式;六,多用排比句式。如慧遠《阿毗昙序》中評論《雜阿毗昙心論》說:“又其爲經也,標偈以立本,述本以廣義。先弘內以明外,譬由根而尋條。可謂美發于中,暢于四枝者也。”這段文字其實運用了排比層進的句式。七,多反複重疊。這是經文常用的方法,以回意反複造成宣傳效果,《般若經》中就包含了大量重複;八,多用長修飾語。如《金剛經》中“以七寶滿爾所恒河沙數叁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華嚴經》卷叁《盧舍那佛品》“諸菩薩次第坐已,一切毛孔出十佛世界微塵等數一切妙覺淨光明雲,一一光中各出佛世界微塵數菩薩……”之類;九,多用複合句。如《全剛經》“所有一切衆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人無余涅槃而災度之“等類;十,多用比喻、誇張、前已論及。這些句式的新型,對後世散文的影響很大。唐宋散文多用複疊,長句製造氣勢,多使用倒裝形成拗折效果等,即對佛典的這些句式有所借鑒。

  四、對其他方面的影響

  劉熙載在《藝概·文概》中說過“文章蹊徑好尚,自《莊》、《列》出而一變,佛書入中國又一變……”

  除前面提到之處,佛教對中國文章的影響還有如下幾點。

  首先是思想的影響。佛教的世界觀不同于儒、道,它的文化觀念,審美觀念等亦自有特色,有不少作家文人在這方面表現出了與佛教很深的因緣,比如蘇東坡常提到人生如夢,這一方面是他屢遭挫折後的體驗,同時也與他近佛有關。他寫的不少文字直接與佛有關。另外,宋代的後人寫的小品文、隨筆,山水遊記也都充滿了佛教氣息,尤其是明清追憶散文的繁盛更是佛教影響下的結果。據余英時說韓愈的《師說》則是與禅宗的精神相通的。他認爲,《師說》中所向往的“傳道、受業、解惑”之師其實是以新禅宗爲範本的,因爲,師道合一,與此前的“章句”“文字”之“師”是恰恰相反的,這種“傳道之師”在那個時代,只能見之于“以心傳心”的新禅宗,而不能求之于儒家。《師說》中,韓愈反複強調“解惑”,它更是禅宗的“悟解”“迷惑”,“傳道解惑”即是“傳法救迷”的另一說法。另外,“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這種精神,也非儒家所有,更是禅宗自由平等觀念的移植。(8)而後世儒家如陸象山,王陽明的精神中,禅宗的因素就更多了。

  此外,《高僧傳》以及後宋明續編的《續高僧傳》等傳記文章,是篇輻很長,記述特別詳細生動的人物傳,求之于世俗文字十分罕見。而燈錄——這種禅宗獨創的體裁,更對中國後期文人有極大影響,就連反佛的道學家也在學禅宗,正如江藩在《國朝宋學淵源記,附記》中說:

  儒生辟佛,其來久矣,至宋儒,辟之尤力。然禅門有語錄,宋儒亦有語錄;禅門語錄用委巷語,宋儒語錄亦用委巷語。夫即辟之,而又效之,何也?蓋宋儒言心性,禅門亦言心性。其言相似,易于混同,儒者亦不自知流入彼法矣。

  這種以無言爲主說明傳承關系的傳燈錄,雖然是比喻禅宗的的傳承象燃燈一樣,代代相傳,但也確實香火不斷,不僅以後陸續出現,就是現代中國也時有語錄體招搖過世。

  佛教的一些教史與宗史著作如《楞伽師資記》、《曆代法寶記》、《傳法正宗記》、《佛祖統記》、《佛祖曆代統載》也有描繪生動的佳品,而筆記、遊記一類作品更不乏散文精品,例如東晉法顯的《曆遊天竺記》,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記》,唐義淨的《南海寄歸傳》,以及《林間錄》,《羅湖野錄》等,本身就是中國文章的範文,曆代文士更是稱贊不已,並盡力仿效。

  注釋:

  (1)《與湘東王書》,《全梁文》卷十一

  (2)《人本欲生經序》,《出叁藏記集》卷六

  (3)僧肇《維摩經序》

  (4)《辨列子》,《柳河東集》卷四

  (5)董其昌《畫禅室隨筆》

  (6)印度《薄伽梵歌》

  (7)《宋高僧傳》卷叁

  (8)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第四零七頁

  

《佛教與文章漫談(黃文)》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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