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者和法師的對話——淨慧法師(甯鉑)訪談錄
作者:蔣國保
說明:甯鉑是中國第一個少年大學生,曾被譽爲"神童",對他的出家,社會和媒體有許多猜測,我發表這個個人的訪談錄,有兩個願望,一是希望大家從中了解甯鉑人生選擇的正當性和合理性,從而反省我們的人生,一同祝願他走向生命的圓滿;二是希望遊學途中的淨慧法師,如看到這個訪談錄,請給我留言,我十分關心您的近況!
近日一家晚報一再發表談甯鉑命運的文章。讀了之後,我覺得爲了使大家同情地理解甯鉑的人生選擇,我有必要將我所知道的甯鉑的情況告訴大家。甯鉑出家後,法名淨慧,曾雲遊于雲南與泰、緬邊界的南傳佛教寺院,後落腳于蘇州的西園寺。其後,據說已雲遊境外。他落腳西園寺期間,我曾于2004年3月6日下午得以拜訪他,就儒家的人生價值取向與佛家人生的價值取向有何不同、儒家的人生價值取向與佛家的人生價值取向,哪種取向更符合人的生命本質與人的生存意義等問題,進行了無拘束的交談。雙方都抱著虛心請教的態度,各將自己的認識和想法如實說出,並不將自己的觀點強加給對方。訪談在西園寺方丈院中二層中東廂的一個小房間裏進行,大約兩個小時。爲尊重淨慧法師,訪談時我未做任何記錄,次日清晨才憑記憶記下了訪談的主要內容。這一記錄,本是爲自己研究人生意義問題所備,現在之所以將其中的部分內容公開發表,乃是希望大家能真實地了解甯鉑出家後的精神世界,共同祝福他走向生命的崇高境界。
我對淨慧法師早有注意,但在這次拜訪之前,並沒有謀面。見到他以後,我一眼就注意到他穿得很單薄,上身是二件單衣,下身是系了褲腿的單褲。赤腳穿著一雙軟布鞋,上下衣著的顔色是僧人服裝那種土黃色。法師個子不高,看來在一米七以下,體貌顯得清瘦,面相蒼白。在談話的過程中,我才發現他右手腕上帶著一款似乎方形的黑色手表;表帶也是黑的,但不清楚是塑料的還是皮的,但肯定不是金屬的。法師很謙和,不但見面和告別時,合十致意,送別時還特別深鞠躬。在整個談話的過程中,凡回答我的提問,都必合十致意,這一切都做得很自然,是我所難以模仿的。爲回禮,我也合十,但我自己都感到僵硬不自然。淨慧法師說話聲音不高,但很清晰。
我問:法師穿得這麼單薄,不會生病嗎?是不覺得冷還是煉了氣功能抵禦寒冷?
回答:人的感冒生病,是由脊背後兩個經脈(講了名稱,我沒記住)控製的,控製不住,就會感冒生病,所以,一旦那兩個經脈使你感到不舒服,就要調治它,調治好了,就不會生病。其實,把身體磨練得健康不生病是不可能的,磨練的不是身體,磨練的是意志,只要將意志磨練得十分堅定,一般不會生病。
我問:就法師的體會講,你認爲儒家的人生和佛家的人生,那種人生更符號人的生存本質?
回答:佛家的人生,一般是人受到挫折後的選擇,當然,釋迦佛祖是個例外。選擇出世還是選擇入世,也就是所謂的選擇佛家人生還是選擇儒家人生,這並不意味著一個人是積極的人生,而另一個人是頹廢的人生;更不能說選擇這一種人生就一定是健康的,光明的,而選擇那一種人生就一定是沒落的、腐朽的;選擇哪那一種人生其實只意味著人自己選擇了適合解決自己問題的方法和途徑。把出家僅僅理解爲以麻痹自己精神的方式來求得自己的解脫,並不是佛教本來的意思;而衆多信男信女以迷信的方式祈求佛的賜福消災,也不代表佛教原本的意義。佛教只希望通過定慧雙修的途徑,化解欲望,讓人的心靈保持平靜,保持純潔,保持關愛。一個真正的佛教徒,並不在意色身存在的價值,他們追求的永遠是心靈的解脫。
我問:求心靈的淨化,也是儒家所追求的。那麼,在法師看來,儒家與佛家在這個方面有什麼不同呢?
回答:世間的善法,都是爲了解決人的問題,只不過是在怎樣去解決人的問題上發生了分歧。儒家的辦法,是希望告訴人如何向外界索取以化解心靈受欲望鼓動所形成的困惑,這樣因爲外界不以人的意義爲轉移則勢必沒有一個欲望滿足的盡頭,所以儒家的辦法最終的結果總是讓人失望。而佛家的辦法則不然,它不是鼓動人通過向外界積極索取以滿足人永遠難以滿足的欲望,它是希望告訴人一個如何自身化解欲望辦法,使人不爲欲望左右而不能自拔。
我問:儒家也講寡欲,也希望通過化解欲望的辦法保持人的良心。那麼,在法師看來,儒家與佛家在化解欲望的做法上有什麼不同呢?
回答:儒家的辦法,就好比在人疲勞時,讓人抛棄煩勞,寄情山水、寄情丹青、寄情音樂,使人獲得暫時的舒坦,待到回過神來,一切煩勞如故,不是一個究極的解決。究其原因,就在于儒家總希望使人相信人可以通過積極得到什麼來解決人的問題,實際上人通過得到什麼來解決的問題都不是終極的問題,不是根本的解決。佛家的辦法所以有效,就在于它不是告訴人通過得到什麼來解決人的問題,而是告訴人不去得到什麼才可以解決人的問題。要得到什麼的解決辦法,最終讓人得到的只能是心靈的不得安甯;要人不得到什麼的解決辦法,最終必定讓人得到心靈的安甯。
我問:儒家也認爲求得心靈的安甯是重要的,但儒家更多是從確立動機的意義上講如何求安甯,如儒家講轉念,就是要將不當的動機化爲正當的動機。我不知到儒家的這些辦法,與佛家保持心靈安甯的辦法有什麼不同,佛家的確能做到不起念頭嗎?
回答:認爲佛家求心靈安甯,就是達到不思不慮,心靈無任何念頭起,這是來源于漢人祖師的一種誤解。其實佛教的不起念,不是要人不去想任何事,不去考慮任何與人生存在攸關的問題,而是要人在這些問題産生時,就不停地化解它。化解的具體辦法,就是當念頭剛起來時,就要不斷地告訴自己這個念頭是要不得,是不對的,不要使它發展成爲自己的心志。
我問;在我看來,出家最難做到的不是把欲望看透,而是難以割斷親情和對家庭的責任,不知法師對這個問題怎麼看?
回答:這只要看印度佛教徒怎麼做的就不難明白。佛教徒是將盡人的責任與求自己的精神解脫看作不同時期的人生追求。梵志從小出家,在寺院裏生活到二十歲,然後回家,結婚生子,到五十歲,孩子已長大,將老妻托付給兒子,自己回到深山裏修行。這樣佛教徒便認爲他們完全做到了爲人的責任。
淨慧法師最後問我:儒家既有終極關懷,他們怎麼解決生死問題、今世和來世問題。他似認爲儒家不講生死問題,並以孔子那句著名的話爲證。我想就佛教徒普遍的修來世的理想而言,這個問題可能是使他困擾的唯一問題,他可能對于有沒有來世處在猶豫之中。“不知生,焉知死”。儒家從這個認識出發,將現世看得很重要,不去管無法證明的來世是否存在的問題。佛教徒卻無比地重視來世問題。要同佛教徒談來世之不存在,將他們的理想徹底破滅,似乎是不人道的。所以,除了說儒家一般不太注意來世問題外,我不想說什麼、也不能說什麼、更無法說什麼。這是一個無法經驗證明的問題,似乎也是一個無法理論證明的問題。但我們不妨這樣推論:生死緊密相關,生既是從無到有,那麼死就是從有到無。既然是無,那麼可能意味著來世是不存在的。但這個推理淨慧法師能相信嗎?
(附作者簡介:蔣國保,蘇州大學哲學系主任、教授,蘇州大學宗教研究所副所長。1982年9月畢業于武漢大學中國哲學專業,獲哲學碩士學位。長期從事儒家文化和儒家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