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我們自己的宗教學理論來——樓宇烈教授訪談錄
學生(以下簡稱“學”):樓老師,請您對于當前中國宗教學尤其是東方宗教學的總體研究狀況作一個概括和審視。
樓宇烈教授(以下簡稱“樓”):宗教學本身當然是一門很古老的學科,但是由于中國近代曆史上的特殊情況,宗教學的研究在中國長期以來一直陷于停滯狀態。近些年才開始慢慢恢複。從全國範圍來看,1963年世界宗教研究所成立,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宗教學原理的研究以及一些具體的宗教方面的研究。北大哲學系雖于1983年成立了宗教學這個專業,但當時主要的師資力量還是來自宗教研究所。直至1988年、1989年前後,該專業才完全轉由我系自己辦理。因此,就北大哲學系來講,真正的宗教學研究的恢複才剛剛將近十年。
過去人們對于宗教抱有很多誤解,主要表現爲兩方面:第一、認爲宗教都是屬于迷信。過去流行一種說法,即宗教是毒害人民的精神鴉片。這種否定性的價值評判,阻礙了人們從正面角度、把宗教視爲曆史的和現實的文化現象去研究。第二、人們根據馬克思主義的宗教有其發生、發展和消亡的過程的說法,認爲宗教的産生和存在是由于科學的不發達、社會的階級的壓迫以及人民生活的貧困等等。這種看法不言而喻的推論便是:只要科學發達了、階級壓迫消失了、人民生活富裕了,那麼宗教就會自然而然消亡。然而事實證明並非此簡單。
以上情況使得長期以來我國的宗教學研究十分滯後。從宗教學原理方面看,目前我們基本上還停留在借鑒西方宗教學理論的層次上,尚未形成具有自己獨立見解的宗教學原理的理論體系。至于具體的宗教研究就更薄弱了。關于宗教學方面的知識教育在大學高等教育中幾乎沒有,基礎教育中更無須論。唯一的就是在講西方哲學時附帶講一下有關基督教、天主教方面的知識,在講中國哲學時附帶講一下有關佛教、道教的知識,或者在曆史課上附帶論及。總體上講,當前中國從老百姓到知識界,對于宗教的了解還是比較貧乏的。即使是過去有一些研究根基的,例如佛教,在相當長時間內也只是被當作一種曆史的文化現象,或停滯了的文化現象來研究。
我在1985年左右就提出:對于宗教(尤其是佛教),不應當只把它看作曆史的、停滯了的文化現象去研究,而應把它看作現實的、有生命的、活著的文化現象去研究。且不說目前有許多宗教信徒存在這一事實,即使是旅遊,我們的大多數文化景點也都留有佛教的痕迹。當我們去參觀它時,它就已不再只是單純的曆史的東西了,而是與我們的現實生活發生關系的東西了。
總之,對于宗教首先要從文化角度去研究,而不只是從民族的角度、信仰的角度去研究。若僅僅停留在這個層次上,則對宗教的管理工作也不可能完全做好。宗教當然首先是由信仰引起的,但它所包涵的內容已超出信仰,進而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因此我們應當力求對它有一個全面的把握。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對外交流的增多,我們看到:宗教並沒有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而自行消亡,而是隨著科學和經濟的日益發展而同步競進,甚至出現了更爲迅猛的發展勢頭。這是原先我們始料不及的,也是應當引起深思的一個現象。
我認爲人的精神問題並不只是靠理性的思考、實證的檢驗以及經濟條件的改善就能夠解決的。因爲人在理性生活之外,還有感情生活的諸多方面,例如藝術方面的感情生活、信仰上的感情生活,等等。蔡元培先生曾提出“以美育代宗教”,這個設想很好,也很符合中國國情,但是恐怕不可能完全實現,因爲還有相當數量的問題要靠信仰來解決。我覺得宗教會長期存在下去,甚至與人類的存亡相始終。宗教作爲一種文化現象是人類信仰方面的情感的表現。宗教的具體形式可以變換,某一教派可以消失,但是宗教這種文化現象恐怕是要與人類共存的。
因此我們現在很需要進一步研究宗教學,需要根據東方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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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是中國宗教的特點,提出我們自己的富有個性的宗教學理論來,而不能只停留在完全搬用西方宗教學理論來解釋中國宗教的階段。這是當前一個非常迫切的任務。當然宗教比較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是必要的,但是終究中國宗教與西方宗教之間存在很大差異,不應簡單地同等對待。
學:那麼,中國宗教與西方宗教的差異主要表現在哪裏?我們又該采取什麼樣的方法去研究呢?
樓:中國宗教的特點是實用性和現世性比較強,它不象西方宗教那樣具有神聖性和超世性。西方宗教(主要指基督教、天主教等等)是一神信仰,這個神擁有絕對的至上性。而中國人的特點是“見廟就燒香”,一個人可以什麼神都信,只要對他有利。中國宗教中沒有如西方那樣的絕對至上的神,它是一種多宗教的信仰,或者說多神的、泛伸的信仰。因此,相對于西方宗教信仰來講,中國宗教信徒的宗教觀念是比較隨便和淡薄的。
從哲學思想角度講,西方宗教與中國宗教更重要的內在差別在于:西方宗教的追求方式是一種外在的超越,它依靠的是外在的一種力量——即上帝救世,來達到自我超越,進而與上帝合而爲一。而中國宗教的追求方式更多的是自我內在的超越。雖然也有借助于外力的,例如佛教中對觀世音的信仰就是借助于觀世音的力量去超越,對西方淨土的信仰也是要依靠阿彌陀佛極樂世界的力量去超越,但中國宗教總體上更強調的是自我的提升。近代太虛法師就說過:“人圓即佛成”,意思是人自己圓滿了就成佛了,無須借助于外力。中國的禅宗就是講這個道理,而這又是與傳統儒家思想相一致的。西方對此就不太理解,按他們的標准來衡量,中國沒有宗教。近些年來一些西方學者在做中西方溝通的工作,例如天主教與儒家、佛教的對話,等等。他們在努力尋求中西方宗教的共同性,哪怕是皮毛上的共同性。這對于我們也有很大影響,使得很多人就跟著西方學者學,把本來不那麼神聖的、嚴肅的、絕對的中國宗教,用適合于西方的那種十分神聖的、嚴肅的、絕對的宗教理論來進行研究,于是出現了用西方概念來比附、解釋、甚至否定中國宗教的局面,我們長期以來一直在此中徘徊。這也是我們缺乏自己的理論方法的後果。
至于我們應采取什麼樣的適合于自己的研究方法,就目前情況來看還很難講到這一步,我們都處于探索當中。中國在剛剛接觸西方文化時,産生了盲目排斥與勉強附會兩種態度,這當然都是不可取的。我想:只有從整體上把握了中西兩種文化的根本精神及其內在差異。我們才能更好地去進行宗教比較研究。例如:有很多文章把阿彌陀淨土與基督教的天堂作對比研究,其實二者根本不是一回事兒,但是我們又可以扯出二者的許多相同點來。因此我們如果沒有對于中西文化根本精神的整體把握,有很多東西就難以說清楚。然而要達到整體把握,就必須通過對具體的宗教樣式的深入研究去獲得,例如對于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或道教等的分別的深入的研究。
我很不贊成比附,但認爲比較是必需的。在比較過程中,最重要的是互相理解,而不是判別是非高低。應該保持客觀的態度,用以了解另一種文化中的思維方式和信仰感情。我想大可不必用中國宗教去說明西方宗教,或者反之。我們希望二者各自保持自己的特點,不希望一方等同于另一方。能夠達到相互溝通和了解就可以了。
學:中國各宗教,尤其是儒家,非常關心此岸世界,而對于死後的解脫關注較少。例如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按照儒家觀點,一個人只要在今世活得圓滿,盡到倫理責任,這就夠了,而對于死後如何解脫缺少思考。如果需要解脫論的話,是否中國的佛教,例如禅宗的智慧解脫能在這方面提供思想資源?
樓:你這個問題正如我開始所講的,是用西方的解脫理論來衡量中國的宗教。按照西方的理解,所謂解脫就是要描繪出死後是什麼樣子。按此標准則中國唯有佛教在這方面有所描述。問題的關鍵是對于“解脫”怎麼理解。我認爲中國思想中其實有很多解脫思想,包括孔子的那句話,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一種解脫理論。孔子對于死後的情形是諱言的,他主張對于死要采取一種自然的態度,沒有什麼。中國傳統認爲死是一種自然的過程,所謂解脫也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解脫。儒家如此,道家更如此。中國士大夫對于死很超脫,一般老百姓也不在乎,只是在市民階層中間,在那些患得患失的人中間,“死”才是個大問題。中國人對于死很坦然,其生命觀就是認爲死後魄歸于地,魂歸于天。
我認爲,可以把世界上生命的延續觀分爲叁類:第一類是西方基督教傳統的生命延續觀。他們認爲人的肉體和靈魂均由上帝所賦予,一切都是上帝的。因此一個人只消對上帝負責、對自己負責即可,與任何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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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父母子女都沒有關系。行善者死後入天堂,行惡者死後下地獄,之後就沒有什麼了。第二類是印度傳統的生命延續觀,即“業報輪回”(這個觀念並不是佛教所倡導和追求的,佛教只是用它來導俗)。這也是一種個體本位的觀念,認爲人完全是自作自受,自己造什麼業就受什麼果,與父母子女毫無關系。它注重的是個體生命的輪回,個人只對自己負責。第叁類是中國傳統的生命延續觀。中國人認爲父母的血脈會在其子孫身上延續下去,強調福蔭子孫、父債子還,相信“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因此中國人的生命觀是在子孫的延續中體現出來的,無須一種嚴重的個體的解脫。中國人的生命的延續觀把個體溶入集體之中,強調個體是整體系列的一員,個體的消亡並不影響系列的延續。所有人的生命都是相聯的,所謂“天地生之本,祖先類之體,君師治之本。”這種觀念落實到個人身上,就使每個人都注重自身人生境界和品格的提升,強調積德和個體的完善。因此我想可以把中國人的這種生命延續觀稱作“大生命觀”。這種“大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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