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兩個層次對立,既包含它更超越它,完全是契理契機的。太虛大師在他著名的一首偈中說:“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現實。”人間佛教的終極關懷就在于佛陀,理想目標要崇高,所以我們要向佛看齊,但是具體的修行還要從做人做起,成佛必須先做人,我們要在人間修成一個完美的品格,因爲佛也是人,他是在人間成佛的。太虛大師把他整個龐大的人間佛教體系最後濃縮爲這四句話。
接下來,我具體地介紹南先生的文化思想,重點對他如何學佛,如何看待中國傳統文化,以及如何做人作一點研究。因文章己發表在《複旦學報》96年第3期,所以在這裏我想講得稍微自由點,大家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參閱原文以及文章引文出處的南先生的著作。
講到南先生,我先談一談認識他的因緣。1989年我在香港見到了他,那個時候我們的傳統文化比較消沈,青年學生有點迷茫,甚至有些人沈湎于聲色犬馬之中,大學校園裏普遍存在著迷惘、厭倦的思想。我們作教師的很感慨,怎麼辦
要讀書,要讀好書!所以我到了香港以後想找點好書,引進來讓我們的學生看看。
看點好書很難,我讀研究生的時候,好多佛經不像現在這麼容易看到。記得82年我在圖書館發現一部日本人編的《大藏經》縮影,非常感動,因爲從這裏面看到了日本人的團結精神,他們動用了十幾所大學的幾十名一流的教授搞《大藏經》縮影。這項枯燥的工作是我們圖書館一般的資料員都不屑一顧的,但是,我們如果不做這最底層工作的話,我們永遠不可能趕超人家。我從這個縮影看到了日本教團的一種非常嚴密的體製,他們在統一的教團之下,完成了這項相當枯燥但對全人類絕對是有價值的工程。我非常感慨,當場寫了一篇文章投給《法音》,這篇文章也奠定了我親近淨慧法師的一個機緣。淨慧法師非常慈悲、非常謙虛、非常工整地給我回了一封親筆信,這封信我還保存著。從這時候起,我開始接近淨慧法師,同時也願意爲我們的民族做點事情。
後來爲了我的學位論文,我跑到天臺國清寺,那兒的藏經樓有兩道鎖,一把鑰匙在首座和尚靜慧法師手中,這位老人家也非常慈悲,他恨不得把所有的書一股腦地都拿給我看。可惜另一把鑰匙在文管所的幹部手中,要兩把鑰匙配在一起才能打開藏經樓。于是我帶去一條牡丹煙,等我把牡丹煙差不多消耗完的時候,這位所長總算開恩了,讓我隔著玻璃窗遠遠地望了一望。後來又到了中方廣,正好是夏天,師傅們在曬佛經,我就自告奮勇地要求替他們翻書,師傅們說,這麼熱的天你受不了,我說沒問題,承蒙毛主席加持我做過九年農民。于是利用曬經的機會我看了很多好書,在烈日下、在樹蔭裏讀了一些佛經。所以求法太難了,要看佛經太難了。
鑒于自己的這些經曆,一遇到機緣我就不遺余力地去做,所以見到南先生之後,覺得他的有些著作可以推動我們比較沈悶的空氣,就提出介紹幾本在大陸出版。回來以後,首先在複旦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論語別裁》。本來我想推出的第二本書是《禅海藍測》,但他們說太深了看不懂啊。結果出了《曆史的經驗》,我不以爲然,這本書應該晚點出,因爲一個人太精明太算計了不好,講謀略學不好。爲人處世知見先要正,然後才可以搞一些權謀。一開始引進《論語別裁》的時候,他們還擔心賣不出去,結果沒想到後來到處都搶著出版,這時我就悄然隱退了,所以後來出的書和我沒關系。到了今年,南先生的書出了五、六年了,我們舉目四望,好像學術界對他沒有什麼反響,也沒有進行什麼引導或者研究,所以我們花一個多月的時間寫了一些文章,搞個專輯,談談想法,這裏就貢獻給大家。
對于南先生,褒的人有之,貶的人也有,其實人們沒必要貶他,因爲他自己已經把自己貶得夠厲害的了,他有一首打油詩叫《狂言十二辭》:
“以亦仙亦佛之才,處半鬼半人之世,治不古不今之學,當談玄實用之間,具俠義宿儒之行,入無賴學者之林,挾王霸縱橫之術,成乞士隱淪之位。譽之則尊如菩薩,毀之則貶之蟊賊。書空咄咄悲人我,弭劫無方喚奈何。”
他以亦莊亦諧的筆調、可歌可泣的心緒刻畫了他自己以及他所處的環境,這裏就不多講了。平時他教導學生有一個主要的思想,他的學生在寫回憶錄時點了出來:“敦儒家之品性(孔孟做人處世的方法),作道家之功夫,參佛家之理性和見地。如此才能做一個完整的人,出世成佛,入世則己立、立人,而及國家、天下;如此才能爲世必不可少之人,能爲人必不及之事,庶幾此生不虛。”我覺這是他的一個主導思想,有的人說他的學術不純,叁教九流樣樣都有,但這裏邊他有一條主幹,也就是佛教爲什麼會在我國流傳,爲什麼會叁根普被,就在于它比較圓融地協調了儒道佛叁教的關系,它把儒道兩家在佛教的見地之下統統收羅過來,爲我們國家、民族所用。我覺得這段話比較貼切地把握了南先生治學和爲人處世的方式,從中可以看出他是在一個什麼樣的史觀底下來處理所有學問的,所以我的文章的副標題是“南懷瑾先生文化史觀述略”。我從五個方面來談談。
“因人論世”與“因世論人”
根據我的理解,南先生的文化史觀源于他對人生苦迫性的否定及超越。人生是苦,苦是什麼呢
苦就是我們對現實世間的一種價值判斷。苦者,缺陷、不完美,所以我們才要否定它、超越它、改善它。南先生的書裏經常說,我們人生充其量百年,常人只有幾十歲,而人生幾十寒暑,小孩不懂事,老人幹不了事,所以孩童和老邁時期就去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時間裏吃飯、睡覺、生病等等又去掉了一半,真正活著的時間不過六、七年而已。這六、七年裏大家還要想辦法找“飯碗”,一個又大又好的“飯碗”,找關系,投門子,浪費了大量的時間,而真正能夠想“生從何來,死往何去”“做人到底爲啥”的時候沒有幾天。短暫的歲月中既不知生自何處來,更不知死向何處去,煩憂苦樂,聚擾其心,更不用說什麼宇宙天地的奧秘了,人生始終處于迷惑之中,死後帶惑再來,繼續處于迷惑之中。活了一輩子,腦袋清清楚楚只有幾天,有的人甚至連幾天也沒有。所以南先生說:“如同《易經》最後“未濟”卦所示,人生是一個沒有結論的過程,永遠是有缺憾的。”無論是大宗教家、大哲學家還是英雄偉人,都跳不出生死,他說:“正當他曆經青年和壯年,腦力和智慧剛好成熟,經驗的累積正達高峰的時候,便像蘋果一樣,紅透熟爛,還歸虛無。”
人類曆史跟我們的人生也差不多,由不完美的人所構成的人類文化也是不完美的,“由人創造的曆史文化,也就表現爲永遠是不成熟的。前一代經曆過的一切成敗悲歡,注定了下一代還得重演一遍。”我們常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老年人在諄諄教誨,青年人卻就是不聽,于是“人類智慧永遠以二、叁十年的經驗接續下去”。但確實還有少數的智者,能參透這裏面的消息,前人的錯誤也可以少犯一點,所以我們還得學哲學,因爲哲學可以讓我們了解宇宙人生的真理,把前人犯的錯誤少犯一點,等我們什麼錯誤都不犯時,我們就成佛了。下面這段話我覺得他說的很好:“古今中外,累積幾千年來的曆史與文化,可以說都是青年人扮演主角的成果,中年或老年人擔任編輯而寫成的;它永遠都很年輕,並且尚未成熟”。確實如此,世界是青年人創造的,建功立業也是青年人造就的,釋迦牟尼成佛也是在青年時期,幹事業就是要在我們體力和智力最成熟的時候,但青年人要多多注意老年人的經驗教訓,要發揮我們青年人的銳氣,但不要自以爲是。這種不成熟的人生和曆史是怎麼造成的呢?南先生認爲,在于人的心理上永遠處于不滿現實而又不得不適應現實的矛盾之中。馬克思講過,德國的一年級大學生每個人的書包裏都有一個改造世界的體系,咖啡館裏常常可以看到他們高談闊論的身影;到了二年級他們就開始琢磨怎麼逃課了;叁年級著急通過考試;四年級就忙著找工作,理想沒有了。所以我希望在座的所有的青年人要保持我們的銳氣,同時也要注意,當你離開校門以後,你還不得不去適應現實,但在適應現實的時候又要注意不要同流合汙。正如淨慧法師所講的,我們要現代化,但現代化是手段,化現代、化社會、化生活才是我們的目標。
這裏談談我的體驗,我在九華山上課的時候,有一天上完課他們陪我去龍池玩,那個地方山高月小,清風明月使人塵緣頓消,清澈的山泉在身旁流淌。我于是想:這個地方太好了,我就呆在這裏不下山了。但突然又想起這泓清泉它流向何方
這麼一想不禁悲哀起來,它要流到山下,經過村莊、田野,牛馬在那裏飲水,農婦在上面洗衣,水面上潭流著枯枝敗葉,江河裏裹挾著汙泥濁水。如果說我不要汙蝕,我要清純,那就永遠留在山上,那是聲聞境界。好比我們心中自有源頭活水,這個活水來自于我們的修證,但是修證之後還得下山,山泉還要彙成江河,你要解救世人你必須化成江河,但是請注意江河的目的是在大海,只有彙入永恒的大海,那麼山泉與大海就融爲一體了,這才是一個非常寬廣的大乘境界。但是也不要說,爲了解救世人我主動地到牛圈裏去、到糞坑裏去。去可以啊,你要去沖洗它們,千萬不要到時候自己也流不出去了,變成臭水一潭。所以我們說生活禅是用禅來點化生活、提升生活,不是讓我們與世俗生活混爲一談,那就是臭水潭。
人生也是如此,我們要改造社會,卻有時被社會所改造,我們要超越社會,但往往又被社會拖住,這是一個矛盾。所以我非常認同南先生的觀點,他說,“對于曆史也就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若從物質文明與人的現實生活言,曆史不斷地向前推進,必然需要在器物的進步中更求進步;若從宗教性道德觀念的立場言,則精神文化又是在“人心不古”、“世…
《四屆:高高山頂立 深深海底行(王雷泉)》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