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中國存在了一千多年。如果中國組織形式走得好的話,佛教完全可以建立類似基督教那樣的教會組織,但這樣的組織後來夭折了,這是另外的話題。至少在中國佛教的發展史上有著一種以僧人爲精神導師、以地方的土紳豪富作爲主要的經濟支柱,團結廣大的信教群衆的這樣組織形式,遍布中國的南北。所以我們找到這塊碑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有著極高的史料價值,至今仍具有現實意義和前瞻意義,何況是還沒有找到比叁千邑衆更大規模的組織,這個組織形式恰恰在柏林寺發現。所以當時我見到該碑文是非常興奮的,可惜我的文章沒有做好。
具體有關碑文的緣起在文章裏已寫了,經過數據統計至少得出了剛才的結論。法國學者謝和耐重點談到了以血緣和古代宗教的崇拜方式所凝結聚集起的"社"和"邑"。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我也收到了臺灣佛教學報有篇文章叫"北朝佛教社區共同體的法華邑組織與活動",也是在河北發現的碑文,裏面義邑的人數是一百多人,是以姓李的村莊爲主體組織起來的邑社,這個碑文雖然很有意義,但柏林寺的碑文所顯示的群衆基礎遠遠高于謝和耐和法華義邑碑。柏林寺碑2048人廣泛分布沃州等數百裏的區域,其中女性至少爲649 人,副功德主叁人都不代表當地的大姓,可見"叁千邑衆"不是以地區、社區爲主體的共同體組織,也不是以宗社爲單位紐帶的組織。"叁千邑衆"是以塑佛像活動爲首要任務,爲募集資金而聚集起來的一個比較松散性的跨州縣組織。在中國曆史上,佛教要在國家體製之外建立一個跨州縣的組織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這也是義邑沒有可能延續下來的一個主要因素。
叁、維系佛教經濟的理論基礎
在這裏面我引用了贊甯在《大宗僧史略》中的史料,指出社邑對于維系佛教經濟起到了"衆輕成一重"的意義。每個人所作的任何一點貢獻,無論是出錢還是出力,都是很輕微的,但千千萬萬的衆輕構成了一重。所以佛教的經濟不是一家一人所能完成的,而是要大衆來參與,大衆的每一分子都是一輕,由衆輕才構成了我們輝宏的事業。
我對慧遠法師是情有獨鍾的,他確實了不起,他當時在廬山與長安遙遙相對成爲兩大佛學重鎮。北方重鎮的領袖人物是鸠摩羅什,鸠摩羅什是道安勸皇帝從新疆請來的大法師。而道安法師是北方皇帝符堅發四十萬大軍攻下襄陽給搶到長安的,當時北方統治者本身文化程度不高,但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只要是人才就要去搶。慧遠知道鸠摩羅什到了長安以後,就通過軍隊傳信與他討論佛學。盡管在中觀方面慧遠不及鸠摩羅什的水平,但鸠摩羅什非常信服地給慧遠寫信說自己在道德、學問、辯才、福報等各個方面不如慧遠法師。所以慧遠法師當之無愧地成爲當時南北公認的佛教領袖。道安和慧遠的修學道路構成了中國佛學的主流,就是重視經典、重視修行的這樣一個傳統。盡管我們非常推崇道安和慧遠,但在整個佛教史上他們畢竟是極少數,以至于我們現在還很難看到這些法社的資料,只能從一些片段裏看到這些資料。現在我們能接觸、認識到的佛教組織其實都是大量的下裏巴人,廣大人民大衆在這些碑文裏比比皆是。所以從南北朝以來,在廣闊的農村和市鎮當中,活動著大量的社和邑這些佛教組織,通過講經說法、寫經頌經、供養僧衆、雕築佛像、建立佛塔等等活動,把佛教推廣爲整個的社會群衆運動。
廬山慧遠是精英佛教,還有趙州禅師回答弟子說的我不下地獄,誰去等著救你們,這種爲衆生解放而甘下地獄的菩薩精神,恐怕很少有人敢于接受。反過來,我們弘法的方向、舉措,如果離開了下層民衆,恐怕很多方面就是對空說法。因此,我們提出這塊碑文體現了中國佛教發展的中、後期是如何轉向世俗化、民衆化的,玄妙、圓融、形而上的道理必須落實到形而下的普通大衆的生活之中。佛教是非常玄遠高妙的,但佛教傳播的區域、人群卻是我們這些正常的凡人與俗事,如果佛法不能爲凡人所接受,佛法不能處理我們身邊的俗事,那麼它的群衆基礎是極其有限的。形而上理論的必須走向形而下的凡人俗事之中,碑文提到"莊嚴門內,萬行無虧;真如海中,一毫不舍。"對廣大民衆要"籍相生善,稱名修因"。記得在1993年我到過東北鞍山,那時天山掉下一塊彌勒大佛,請我去開一個所謂的專家論證會。當時千山旅遊局局長和我講,有很多事情沒法理解,天上掉下的彌勒佛僅次于樂山大佛。在開光時,現場成千上萬的群衆看見在佛的雙肩停了一群鴿子紋絲不動,天上飄來兩朵雲彩,一朵是細長的,一朵是圓滾滾的,于是群衆都下跪歡呼。這件事情我沒看見,給我提供看照片的都是當地黨政官員,他們比和尚還積極,他們要我論證。在這之前,當地博物館館長講通過考證,明代就有祭拜石佛的像徽出土,證明明代就有人把它看成是佛;當地氣象局局長講,根據40多年的氣象水文資料,當時晴空萬裏,從濕度、風向、風力、氣溫方面看,是不可能出現雲彩的,對突然飄來的兩朵雲彩科學上是無法解答的。之後他們讓我從佛學上予以解釋。我當時很狡猾,就講了蘇東坡與佛印禅師,一個說對方是牛糞,一個稱對方是佛的那段故事,最後我講由于鞍山人民心中有佛,所以看到雲彩是佛。當時我很得意,覺得是個妙答,既維護了一個學者的尊嚴,又給主人以歡喜。會後那個旅遊局局長還找我咨詢,說要好好開發這個道場,問我有什麼好主意,我說關內有金、銀、銅、鐵四大佛教名山,佛法發展到現在也該普照關外老百姓了,所以曆史發展到1993年,天上掉下了一尊彌勒佛,你們就好好建彌勒道場。他又問我該怎麼建,我說就要先投錢,北京有一個慈氏學社很窮,有很多經典要印出來但沒錢,你們可以去扶持一下。但遺憾的是,那些局長們光知道把錢投向官府,而不願意投點有積極意義的小錢,所以過了十年,彌勒道場還是沒有建立起來。經過這十年深深反思,我覺得剛才提到的"籍相生善,稱名修因",它解決了非常高超的佛學哲學思想,跟廣大民衆之間要通過什麼樣的中介、紐帶把它聯結起來。碑文裏講就是爲了塑像臨時組織了叁千邑衆,爲了使大家參與,必須先取得大家對要做的事情的認同,認同的思想基礎在碑文裏也談到了,談到了信與相、空與有、理與事之間的辨證關系。
通過碑文得出的結論是:佛法的理想是神聖的,但神聖的理想是通過世俗的群衆和世俗的手段實現的。大乘佛教的基本教義是僧俗共同實行普度衆生的原則,社邑這種組織提供了實現這種原則的場所。不論貧富貴賤,俗人通過加入社邑這種媒介,爲自己積累獲得解脫的功德。可以說,爲自己及家庭的現世和來世而做功德的願望,構成了維持社邑經濟及佛教藝術的基礎。這方面是我過去比較忽略的,包括對千山的做法,反思下來我覺得非常好,以前我是把它作爲負面的例子,說都是爲了錢,爲了旅遊去發展。現在通過*輪功事件之後,我們是痛定思痛,覺得這樣大的石頭多掉下來幾塊才好,正如黑格爾所說的:"世界主的精神是通過我們俗人惡的欲望所實現的。"要賺錢就讓他們賺,賺到錢才有護法的動力,我想東北沒有那塊大石頭在鎮著的話,還不知道*輪功要猖獗到何時。我覺得這塊大石頭在1993年掉下來很有道理,因爲1992年那個吹小號的李大師剛冒出來。如果用我們的佛法,即便是"籍相生善,稱名修因",也完全可以抑製*輪功的泛濫。
從真、俗二谛的角度,從精英佛教與民衆佛教的關系來談對碑文的理解。我再舉個例子,第二屆夏令營時,我們請來了臺灣的惠空法師,這位法師的弘法熱情非常高,稱得上是我們佛教的傳教士。有一年他把我請去臺灣開會,然後介紹到幾個研究所講學。有次在嚴光研究所講課,這個研究所建立在一個骨灰堂上,骨灰堂對外收錢,講完課後有位比丘尼問我如何看待利用放骨灰對外收錢的事實?我回答說我們不能數典忘祖,不能得了便宜去賣乖,現在我們能坐在研究所,能坐而論道,這個資金就來自于骨灰堂的收入,來自于那些目不識丁的老公公、老婆婆,他們把自己辛辛苦苦省下來的錢放進功德箱裏,來參加我們各種各樣的法會。"衆輕成一重",沒有他們的付出與投入,我們憑什麼在上面坐而論道,我們沒有理由去輕視這些活動,我們不能故作清高,沒有這底下俗事的鋪墊,就不可能有我們更高的精神活動。這也是我經過幾年後的思索,不斷的反思所得出的一點心得,後來我對這些方面的事情是比較理解的。但對非佛教人士,打著佛教的旗號去賺佛教錢的那種醜惡行爲,我們還是要說的,這幾年我也寫過這方面的文章,對那種打著佛教旗號來掠奪佛教財産的行爲發出我們自己正義的聲音。1999年我在《佛教文化》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是"廟産興學百年記",我認爲廟産不僅僅是有形的佛教房地産,更多的是指佛教無形的知識産權。"佛"的一字,價值連城,好多佛外人士就打著佛的招牌,拼命地撈取財錢。面對這種醜惡現象,作爲知識分子不能袖手旁觀,要引起佛教徒的警惕,否則會給我們造成非常大的危害。
四、以音聲形相而作佛事
碑文用法、報、化叁身說,爲叁千邑衆闡發了塑造佛像的理論基礎,引用的是永明延壽的論述。永明延壽是北宋初期的一位禅宗大師,他有感于當時的口頭禅、野狐禅、文字禅的泛濫,禅宗的精神日益衰退,特別是有些離開經教,胡棒亂道的那些野狐禅。他提出了禅教一致,禅教一致之後又歸向淨土,它所著的《萬善同歸集》和《宗鏡錄》是中國佛教非常重要的著作。近來禅宗叢林的思想大體上是以華嚴宗和禅宗相結合。
趙州禅師的叁段論非常巧妙、緊湊,先是對有形的塑像表示不屑,再是對性相不二的肯定,最後對塑像予以肯定,即否定、否定之否定到絕對圓滿。雲門也有叁句論,即截斷衆流、涵蓋乾坤、隨波逐浪。我在雲門寺講課時還插了四句: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白說還得說,爲了不白說。雲門叁句的"截斷衆流"與趙州的第一句是絕對相似,"佛之一字,吾不喜聞"的這種氣度就相當于截斷衆流。學佛是大丈夫所爲,我們一定要斬斷煩惱絲,要有把天下所有事情全部否定的勇氣。有這樣的勇氣,還要想到世上絕大多數衆生的覺悟還有待提高,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要包容、大度,要有"涵蓋乾坤"的大度。自己成就以後,還要重新回到世俗社會"隨波逐流",作鏡花水月之佛事。這叁者是渾爲一體,離開了第一句去談第叁句那叫同流合汙,有了前面的鋪墊,才胡來胡現,漢來漢現。通過對雲門禅師的學習,我們對現代社會上一些亂七八糟侵害佛教的事情,我說不說白不說,20年前是不讓說的,現在總算可以說了,這是曆史的進步。但由于我們共業所感,還有種種不如意之處,現實很多情況是說了也白說。因爲我們有希望存在,所以白說還得說,目標就是爲了不白說。應該說我這四句是在學習了雲門叁句及趙州叁段論之後的一點小體會。
碑文對既不能執理廢事,也不能執事廢理進行了較爲詳細的說明。華嚴宗五時判教對空有的樹、遣作了層層交代。被空的思想所否定的具體事,到了圓教階段又統統肯定了下來,如果不這樣理解,那又如何去理解生活禅?我們說佛教苦、集、滅、道這四谛,佛教的出發點、基礎在苦谛,如果我們不知道世間是苦的話,就不可能生起出離心。所謂出離心就是對世俗社會的一種批判、否定與超越,離開苦谛與出離心就不是佛教。僅停留在這個出發點上是遠遠不夠的,當我們用空的思想對世間所有的東西進行批判、否定之後,還必須重新回到世俗,作鏡花水月之佛事。因爲佛教是一個覺悟的學問,是一個使人覺悟的宗教。人悟道有先後,有先知先覺,有後知後覺,還有更多的不知不覺。江澤民總書記在全國宗教工作會議上講,全世界人口有60億人,信教的群衆占80%,不信教的只有一小撮。在信教的人群中,33%以上是基督教,人數占20億;信伊斯蘭教的占12億;其次是信印度教的;信佛教的僅占了3.6億,占6%。這是我們要知道的一個前景,我們把這3.6億稱之爲廣大的後知後覺者,3.6億之外都是不知不覺者,必須要用他們喜聞樂見、願意接受的語言,所以還得回到世俗社會,用凡人凡事去作佛事。碑文所闡述的是這麼一種關系,所有被小乘教、大乘始教所否定的世間現象,在空有雙遣的基礎上,在圓教階段又重新安立下來。因此,洗缽、喝茶都是禅道,這便是圓教的立場、境界。
五、永恒的張力:神聖化與世俗化
經過上面所談的理與事之關系,通過標點和解釋,大家可以直接去看碑文。宗教是對生命層次的否定與超越,世間法是宗教在社會中發展的條件,沒有世間法,宗教就沒法存在與發展,但光是世間法,則不是宗教。出世法是本,世間法是用;出世法是理,世間法是事。我們既不可以偏事廢理,也不可以偏理廢事,應該是理事交融、空有不二、真俗不二。但有一個主次之分,出世法是本、是體;世間法是末、是用。佛教的內證體驗,超越哲學、佛國理想、修行儀規等信仰內核,要透過世間社會的政治經濟層面,拓展到世俗的文化領域,取得媒體的傳播和表現形式,以此實現改造並提升世俗生活的本懷。世俗化是佛教一個不可避免的過程,世俗化就是被十二時使,我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碰到了很多大師,經常講政治話,比黨的幹部還更像共産黨員,這是由于我們的禅師長期以來被十二時使。"你被十二時使,老僧使得十二時","你被江湖所轉,老僧轉得江湖",你被世俗所困,我們則要超越世俗。我想千言萬語都不要說了,趙州禅師在這一段公案裏都一句道盡了。我們再重複一遍:僧問趙州:"十二時中,如何用心?"師雲:"你被十二時使,老僧使得十二時,你問哪個時?"大家去參,謝謝!
《十屆:神聖化與世俗化(王雷泉)》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