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烟
还是上大学的时候,有个冬天的周日,晚上快十点了,我顶着噎人的冷风跑回宿舍。屋里没人,突然的明亮、温暖、安静把我愣在椅子上三十秒。摸烟,只剩最后一根了。没关系,一会回来人,烟就有了。
宿舍里住六个人,按出生年月日排序我是老大,其实都差不了几个月。刚入学时,只是我和老四老六一起,老二老五一个宿舍,老三自己一个宿舍。我们六个都抽烟,都侃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管别人是谁,每天凑在宿舍里一起抽烟、侃山、抽风。宿舍里另三个同学因不堪其扰,都陆续迁出,于是老二老三老五顺势迁入,哥六个真正做到了同吃、同住、同抽、同喝。唯有考试前临阵磨枪时,哥六个谁也不能看见谁,不然肯定是抱生物书时扯飞机大炮,捧着物理书扯知了蟋蟀,纯粹瞎耽误功夫。期末考试临近,闹腾了小半年的宿舍总算能消停几天。
我把最后一根烟放在上唇与鼻孔之间,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捋一捋、磕一磕……
“哐当”,门被重重地撞开,老四冲了进来。
“你能不能轻点儿,”我点着的火机停在半路。
“给根儿烟抽。”老四看着我手里的火,盯着我嘴里的烟。
“就一根儿了”……
“那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
“一人一口呗”
我点着烟,抽了一口。味儿没有我期待的那么香。递给老四,老四抽了一口,递给我……
“小点儿口。”
“我没大口。”
“我没说你大口,就说小点儿口。”
……
“别说了,最后一口了,烧手了。”
我俩互相看着。没劲,真没劲。
“你说这烟算是个什么东西?!”
“还敢在咱俩中间瞎鼓捣。”
“找死呢。”
“戒了吧。”
“戒。”
我俩互相看着,好像这事没完。
“就这么戒了?”
“我也觉得太便宜它了。”
“咱得出去买烟。”
“买回来烧了它!”
我俩互相看着,非常坚定。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冬天,周日晚十点,两个人一起回到寒冷的风里,大踏步走出校门,一起停下脚步,互相看了一眼……
这时候买烟只能去火车站。坐车就别想了,只能走着去,快走也要四十分钟,然后再走回来,加上买烟,差不多两钟头。深更半夜,天寒地冻,北风呼啸。两个人都没有从对方眼中看到退缩。那就走吧。
我俩走在寂静的马路中间,不冷,不想烟,懒得说话,默默地数着晃动的灯影,听着摇摆的路灯在风中吱吱呻吟……
以前只有情绪极度低落时才会听到路灯的呻吟,而且一定伴着纠缠不清的思绪和闪烁不息的烟火,可今天不一样,情绪很中性,或者说没情绪,只有一个简单的目标:我们被一根烟侮辱了,我们要走很远的路去买烟,然后再走回来,然后把烟烧了,然后和烟一刀两断。现在耳中路灯的呻吟,听起来像是烟的求饶,好过瘾,叫吧,使劲叫,今晚我们不会同情任何的可怜。
站前广场一家很大的副食店里,烟、酒、点心、果脯整齐地摆在刺眼的灯光下,我和老四站在柜台前有点发愣。不太适应炫目的白光、不太适应热哄哄的东西南北杂烩味道、不太适应已经走到了。
一个白白胖胖懒懒的营业员走过来:
“买什么呀?”
我看老四,红红的鼻子下面挂着亮晶晶的鼻涕,他也看我,毫无表情,谁都明白,烟不用看,买什么都成,反正得烧。
“兜里有多少钱?”我一边掏兜一边问。
“一块六毛三。”老四掏出钱数了数。
“我这有一块八。”
“都买了吧?!”
“行!”
我们买了一条“长乐”。
又走在了马路上。胳膊下面夹着一条“长乐”,感觉挺好,以前没试过,也是我第一次成条买烟。我把“长乐”递给老四,他边走边把“长乐”夹在腋下,啥也没说,过了一会又把“长乐”递给我……不冷、不想抽烟、不想说话。路灯还在晃荡,“吱吱”地叫。
两个人傻了似的只顾走,进了校门也没减速加速,直奔操场看台下一个避风的角落。
“捡两块砖。”
“捡点儿树枝子。”
我俩直接坐在地上,认真地把几块破砖码成炉灶状,再往上架树枝……树枝摆好了,老四拿着“长乐”牌香烟两头往膝盖上一磕,“啪”的一声一条烟断成两截,太提气了,整个仪式好像都上了档次。我们开始拆烟,拿起一盒烟不顾头尾地一撕,烟们白花花地散落下来,烟盒顺手撇在一边,再拿一盒,再撕……,想着,以前真是给你们脸了,拿都要轻轻地拿,再仔细地撕出一个小口子,然后抽出一根,最后小心地把小口按上……,现在想着都恶心,呸!你们也有今天!两张破烟盒纸在树枝下被点燃后,看着跳动的火苗由弱到强渐渐稳定,把烟一根根放在火上,烟火升腾。老四表情严肃,睁着一只眼烧烟,闭着一只眼像是在许愿,于是我觉得我在这庄严的时刻也应该想点什么:大漠孤烟直,扯淡;野火烧不尽,无聊;赤身裸体,腰上围一草席,捶胸顿足,绕着火转,好像有点那个意思,再多转几圈可能就……
头两天,烟真的没敢招我。上课下课聊天打牌,该干嘛干嘛,根本就没烟什么事儿,看着别人抽烟就好比吃饱喝足了看见别人蹲在树下吃烙饼摊鸡蛋,没感觉,早晨起床时嘴里还是甜的。舌苔薄了,脑袋不迷糊了,真好!
第四天上午十点,课间,老四坐在主楼前的台阶上,就着冬日温暖的阳光慢慢地抽烟,我朝他走过去,他眯眼看着我:
“抽根儿吗?”
“有。”我掏出烟,坐在老四边上,把烟点上了。
这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最热闹的一次戒烟行动,就这样收场了。
二十年后的一天,我独自坐在办公室的沙发里,深深地吸一口烟,认真地思考着,总好像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什么事儿呢?没事儿呀,没事儿为什么心慌呢?想着想着睡着了,醒来后再点颗烟,接着想,还是心慌。如此这般地想了半年,啥事儿没有,就是心慌。
一天,我正在沙发里抽着烟思考着,一刚退休的老同志路过来看我,顺便喝口水吃点药。
“怎么了您?”我关心地问。
“心慌。抽你根儿烟。”老同志说。
“那什么…”我“腾”地站起来给他递烟点烟“您刚才吃那药,给我两片吃成吗?我也心慌。”
“我是冠心病。你一个年靑人,捣什么乱呐,一根烟还换我两片药。”老同志笑着拿出一板胶囊按出两粒。
“谢谢,谢谢!那您再来颗。”我接过药扔嘴里,水都没喝就吞了下去。
陪着老同志抽烟喝茶聊天儿骂人,老同志走了,我心里才踏实。我知道了什么叫踏实,心不慌就叫踏实。老琢磨要发生什么事儿,外边什么事儿也没有,里边有事儿了。是心脏有事儿了。从此兜里多了一盒药。
五年后的一天,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右手搭在左手腕上,眼睛盯着秒针,每分钟七十八下,中间还停了七八下,还不如直接跳八十六下算了。该吃的药已经吃了,几年里换了好几种,都是吃吃就不好使了。刚才是和朋友聊天儿,烟抽多了心开始慌,吃了药,回来洗澡刷牙上床半小时了还这样。而且晚上睡不着早晨醒不了,起床后嘴里又臭又涩,舌苔是厚厚的黑色。看来,烟是不能再抽了,再抽就是玩儿命了。
不抽烟的日子太舒服了。一开始,入睡有点难,比抽烟时还难,但早晨六点多准醒,醒了就精神,嘴里清爽,对着镜子伸出舌头,标准的淡红舌薄白苔,洗漱一完就想出门,在人少车少的路上溜达着买完早点溜达着回家慢慢地吃。两三天以后,晚上沾枕头就着,睁眼就是六点,又是一整天神清气爽。偶尔想起睡前测试心率:每分钟六十二下,中间也不停了。里外都踏实了,睡觉就踏实了。
但这样的日子只能维持两三周,最多不超过一个月,便准能碰上一事儿。或高兴了或生气了,或无聊了或着急了,或见到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了,便又抽了根烟,先偶尔抽,然后经常抽,直到舌苔又变成臭、涩、厚、黑,心脏又七上八下砰砰乱跳才罢手,把剩下的烟和打火机使劲撇进垃圾桶,进入不抽烟的日子……
不抽烟的日子,又是满眼阳光灿烂。这次,阳光里走来了好久不见的老翁。老翁是我的朋友,我敬重的朋友,因为他天不怕地不怕,我一直觉得我天不怕地不怕但我怕老爸,而老翁连老爸都不怕,所以值得敬重。老翁敢说敢干,敢说是真敢说,什么都敢说;敢干是真敢干,什么都敢干,于是事业有成,江湖上号称翁总。翁总能吃能喝,鸡鸭鱼肉生猛海鲜统统敢吃,白酒红酒啤酒洋酒来者不拒,每当我想吃喝玩乐必然想起老翁。眼下我通身爽快,竟不期然与老翁相遇,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一起走进酒楼是必然之事,吃完喝完,下面再说。
普洱沏上了,然后油炸花生米、清炒土豆丝、香菇炖豆腐……然后一人一碗米饭,然后是聊、聊、聊……
然而这次,只是聊,没有期待的红酒啤酒、孜然羊肉,更没有“下面再说”的洗浴足疗。
老翁烟酒不沾了;老翁吃素了;老翁学佛了;老翁有上师了……
忽然,老翁看着我说,“你刚才一直没抽烟?”
“戒了。其实也不能说戒了,反正这两天没抽。”
我把一阵抽一阵不抽的过程大概跟老翁讲了一遍。
“过两天我约俩朋友一块坐坐。”老翁说。
“好。”我真是还想再坐坐。老翁说了半天,我半懂半不懂,迷迷瞪瞪地直想抽烟。
不过,有一点我是看清楚了:他真的变了,还绝不是装的,再说他在我这儿也犯不着装。为了搞清楚老翁巨变的过程,再坐几次都是有必要的。
老翁安排的地方太漂亮了、太正式了。包间里是金黄色的主基调,红色的桌布,黄色的方巾,镶金边的餐具,墙上还有一幅盛开的百合。标准的四人台,我右手边是老安、左手边是小宫、对面是老翁。
一壶普洱,一桌素菜。
“他想戒烟。”老翁指着我跟老安说。
老安看了我一会儿,没说话。
老安是初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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