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寻找果子的人爬到树上,吃够了,又在衣里塞满果子带回。他在那里时,另一个寻找果子的人走了过来。第二个人爬不了树,却有一把斧,于是他把树砍倒。如果第一个人不急速离树,他可能摔落,断臂、断腿、甚至死亡。
这个比喻说明在错误的地带即感官欲乐中寻求快乐真谛的危险。如果幸福仰仗于他人可以夺走的事物,你便把自己置于险境。如佛陀所言,我们希望在感官欲乐中寻求快乐,非因它们曾令我们有过真正的满足,而因我们想象不出逃离苦痛的别策。如果让自己相信另一种选择的存在,我们或许更愿意质疑自己对渴求与执取的强烈信仰。我们或许更愿意去寻找那个另类选择并且试行一番。如以下第三个比喻指出,求索有方则必有所得。
有一个取牛奶者试以扭动牛角得到牛奶。另一个取牛奶者试以挤动牛乳得到牛奶。
这个比喻意在回应人对苦的解脱无可作为这个观点。佛陀说,如同那位挤动牛乳的人,我们只要循照正确的方法,即能够获得解脱。
正确的方法起始于正确的理解,信仰佛陀的觉醒正在此处显其深意。佛陀有一次说过,他不曾把觉醒的一切告诉我们。他传给我们的,譬如掌中之叶; 他所了解的,譬如林中之叶。尽管如此,这一掌之叶涵摄了助人觉醒的全部课程; 正确的理解起始于学习那些特定的课程。
最重要的一课,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信念,正是觉醒事件本身。佛陀经由自身努力成就了觉醒,非因他是超人,而因他长养了人人皆有潜力培养的那些精神素质。因此,信仰他的觉醒,意味着对你自己的觉醒潜力有信心。
不过,他在觉醒时了解的具体智识也同等重要。并非他仅只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东西,至于什么适合你可以完全是两玛事。无论怎样扭动牛角,它不会流出牛奶。佛陀的洞见穿透了事物的规律以及运作的意义,这些洞见适用于古今前后的每一个人。
佛陀以最精简的形式总结他的觉醒经验时,专讲了缘起法则,它解释了我们生活的世界里因果怎样塑造事件、然而事物又不完全由过去先验地决定。
这个原则实为双重,因为我们的生活中交织着两类因果。第一类是,某一种努力导致即刻果报: 有此,即有彼; 无此,即无彼。例如,打开立体音响,便有声音; 关闭它,声音终止。第二类因果关系是,某一种因随着时间推移而显现其果报: 此的升起导致彼的升起; 此的止息导致彼的止息。如果你现在学习,会长期地拥有知识。如果你的大脑受伤,其负面影响也将长期显现。
应用于业或者说有动机的行为时,这个双重原则的意义如下: 任何时刻的经验由三部分组成: (1)来自过去动机[旧业]的乐痛果报,(2)当下的动机[现业],(3)当下动机即时呈现的乐痛果报。因此当下并非完全由过去塑造。实际上,你的当下乐痛经历的最重要的塑造因素,在于你怎样以当下的动机,对过往动机提供的原材料进行造作。而你当下的动机完全可以是自由的。
因果之中何以有自由意志便在于此。同时,业果规律使我们得以从过去的错误中学习。规律之中的这等自由,开启了心智修炼之门,藉由亲证,趋向灭苦。我们修习布施、戒德、禅定,是为了学习个人动机的力量,特别是为了能够看见在动机极其善巧以至于当下动机止息之时的情形。只有当它们止息时,你才会亲见其力量何等强大。再者,止息之处正是不死与无轮回[不生不灭]──即苦的止息──之处。从那里,你可以回到动机,但从此不再是它们的俘虏与奴隶。
在阐述有关业力与苦的教导时,佛陀以经验证据作为支持──比如他曾提到,对他人悲苦的反应,怎样有赖于对此人的爱执──然而佛陀从不试图给出全套的经验证明。实际上,他曾经多次笑谈同时代某些大雄教徒,他们声称杀人、偷盗、行不当性事者会在即时即刻遭受业报,试图借此证明他们那套更有决定论倾向的业力说。佛陀问:“你可曾见过一个人,因为杀死君王之敌、盗取君王之敌的财产、以巧妙的谎言娱乐君王,而得君王的奖赏
”尽管业力的基本原理相当简单──善巧的动机趋向快乐、不善巧的动机趋向苦痛──业力依照因果双重原理展现的过程却有如曼德布罗特分形图[Mandelbrot set]一般复杂之极,试图从经验角度确定整个过程,会令你陷入混乱。
因此,佛陀回避了业力教导的经验证明,提供的是一个务实证明: 如果你相信他有关因果、业力、轮回、四圣谛的教导,你会怎样行动
你会怎样生活
你是否倾向于更有责任心与同情心
反过来,如果你相信任何其它选择──譬如苦乐由客观命运或神明主宰之说、或者万物随机、无因而生之论──该类信仰在逻辑上会引导你怎样行动
循其道而行之,是否有可能让你以自力止息苦痛
是否承认个人修持的意义
反过来,如果你对于人类行为的效力拒绝采纳一个自恰的观点,你有无可能踏上一条艰苦的修持之路,一直走到底
佛陀用的是这类推理思路,激励人们对他的觉醒升起信心、也对我们自己对快乐真谛的求索升起信心。
第四个比喻强调的是不接受任何次于真法之教义的重要性。
有一个寻找心材的人走入林中,来到一株有心材的树前,但他不取心材,却取了边材、叉枝、树皮而归。
涅磐乃圣道之心材,相信其可能性,方令你不受边材、树皮之乐的羁绊,这里的边材与树皮,是指来自布施、持戒的满足感,以及深度禅定的宁静、相通与合一感。然而,涅磐却与我们经历的任何事毫无关联。它就在那里,却为我们对物质活动与精神活动的欲望所屏蔽。为了触及它,我们必须放弃对动态的习惯性执取。相信此事可能且为至乐,需要大幅度的一跃。
佛陀在世时愿作此一跃者甚众,然而也有不少不情愿者,宁可满足于枝叉与边材,只想学会怎样合家幸福地安度此生、来世投生天界。他们说,涅磐可以等一等。面对涅磐教说如此诚实而温和的抵制,佛陀是乐于满足其要求的。
然而,有些婆罗门与天神,沾沾自得于轮回世界的无限合一与悲心体验,以为他们的边材胜于佛陀教导的涅磐心材,对这类更为强烈的抵制,他便不那么容忍了。对于那类情形,佛陀举其所能,以神通与智慧挫败他们的骄傲,因为他知道,那类观点彻底关闭了觉醒之门。如果你把边材当作心材,便不会另求上善。当边材破坏时,你会认定心木是一个谎言。但是,如果你意识到自己用的是树皮与边材,便开启了可能性,有一天会回过头来试一试心材。
当然,更好的做法是,你把佛陀的涅磐教导作为此生的直接挑战,好似他在说:“给你这个机会。你能证明我错了么
”
第五个比喻:
一位有经验的捕象者在找大公象,他在森林里发现一个硕大的象足印。但他并不急于肯定此为大公象足印。为什么
因为有大足的矮雌象; 这可能是它们的足迹。他跟踪而行,看见高树上有擦痕与象牙凿痕,但仍不急于肯定此为大公象的痕迹。为什么
因为有牙长体高的雌象; 这可能是它们的痕迹。他继续跟踪,终于在树下或空地里见到一头大公象。那时他才确定,自己已找到了大公象。
在讲解这个比喻时佛陀指出,修持的一切先行步骤──出家后隐居修行; 恪守戒律; 约束感官、长养知足感与深度定力; 修得宿世智与生死智──只是觉醒的足印与痕迹。只有当你沿着他走的路初尝觉醒滋味时,才会真正了解,你对他的觉醒所信不虚。接触到苦灭的维度时,你意识到,佛陀对它的教导不仅真实、而且有用: 他知而所言,且能够为你指点彼境。
这个比喻把健康的信念与诚实的存疑相结合,其方式值得注意。以此信念为指南的行持,是在验证该信念,如同检验某个工作假设。你需要有信念方能坚持求索,不过你还需要有诚实才能够识得信仰终结、知见升起之处。这就是为什么佛教涵义里的信仰与实证是不可分割的。不同于单神宗教──其信仰核心在于仰仗外力,存疑意味着排斥该力──对于佛陀觉醒的信念,始终指回你个人行动[业]的力量: 你是否有足够的力量,控制自己的动机令其无害
无害的动机是否给予你完全放下动机的自由
你能解答这些问题的唯一方式,是对个人的动机有严谨慎密的诚实,去探测哪怕最细微的伤害、甚至于探测动机本身最细微的动态。只有那时你才能确知涅磐,它彻底不受动机的影响。不过,如果你对不了解的事物声称了解,在探测这些现象时如何信赖自己
你必须使自己的诚实对得起你试以证实的精细真谛。
这就是为什么科学永不能够对觉醒真谛作有效评判之故,因为那条道关乎之事,乃是外在实验者不可触及的。尽管他人也许同情你的苦,这个苦本身的体验你却不能与任何人共享。你的动机的诚实与善巧,是你内心的对话,也纯粹是你个人的心事。科学家可以检测代表痛苦与意念活动的神经数据,然而没有任何外在的指标能够衡量该痛苦的觉受如何、以及你的动机对话的诚实程度。至于涅磐,它半点物质对应也无。因此,经验测量至多达到的仅是地面的足迹与树上的凿痕。
为了抓获大公象,你必须以佛陀的弟子舍利弗为榜样。他一路跟踪,不急于作不诚实的结论,直到他看见了内心的大象。接着,佛陀问他:“你相信这五力──信力、精进力、念力、定力、明辨力──趋向涅磐么
”舍利弗可以诚实地回答:“不,我不信。我确知 。”
正如在另一部经中舍利弗说,他的证道是经验性的,然而它如此内向,所接触的维度不仅外在官感、就连感知心智功能的意识,亦不能触及。如想证实他的知见,你必须在能够达到该维度的唯一地点──你的内心──接触它。这是佛陀的法门有别于现代经验主义的两点之一。
另一点与求证者的诚实度有关。
信仰佛陀的觉醒,其功能类似于科学实验里的一个工作假设,不过较之科学,验证这个假设所要求的诚实度更深刻、更非同一般。你必须将你自己──你所感知的一切形式的自我意识──投入这个实验。只有当你拆除对内在外在自我感的一切执取,方能证明掩盖着涅磐的正是执取的动态。佛陀从未强求任何人对此项实验作出承诺,既因为你不能胁迫人们对自己诚实,也因为他理解,那堆燃烧的炭火本身已足具胁迫之力。
[译者注: 原文标题有双重含义,一为信仰在觉悟道上的作用,一为对觉醒的信念,中译难以简明完整地表达,故改为信仰与觉悟,取两者关系促人深思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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