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本与看话禅
明本(1263-1323),号中峰,杭州钱塘人,俗姓孙。少有异志,喜唱梵呗,十五岁立志出家,持戒甚严,夜读佛经犯困,以首触柱自警。后阅《传灯录》至“明知生是不生之理,为什么却被生死之所流转?”顿发疑情。闻高峰原妙居天目山狮子岩立死关以待参学,明本前往参叩。高峰一见即知为大器。二十四岁那年明本诵《金刚经》至“担荷如来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恍然开解,内外典籍,皆通达其意趣。但高峰告诫他“识量依通,虽于义趣通经,终非悟也。”于是从原妙落发、受具足戒,并随侍十年,画则工役,夜则参禅,尽得原妙禅法旨要,原妙对明本亦深表推重,曾亲书真赞赠明本:“我相不思议,佛祖莫能视,独许不肖儿,见得半边鼻。”原妙逝世后,明本游方各地,先后经历皖山、庐山、金陵、镇江、少林寺等地,并于庐州弁山和平江雁荡山结庵传禅。至治二年(1322),宣政院请他主持径山,不应命,而结庵于中佳山,次年即圆寂,其临终书偈曰:“我有一句,分付大众。更问如何,无本可据”。明本以其禅行道望,羸得“江南古佛”的赞誉,元朝廷也屡加赐号褒扬,元统二年(!335)即明本寂后十二年,元帝敕封“普应国师”尊号。在当时只有藏族大喇嘛被尊为国师者,明本以汉族禅师身份受封,实属“旷世恩世。”
(一)对当时丛刊林诸种弊端的批语
明本虽学有师承,但又不囿师说,自在原妙座下开悟,一通百通,辨才无碍,学识渊博。其谈禅论道,皆发自胸襟,汪洋恣肆,雄论滔滔,不见崖
涘。
明本首先探讨了禅到底是什么这一根本问题。明本分析了历史上诸种种的理论和实践“
或有以枯形死态、冥心壁观之谓禅,或有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之谓禅,或谓微尘法界、明暗色空、动植纤洪、飞摇蠢蠕,当机不昧、睹体全真之谓禅,或有拨开万象、透过色声、坐断有无、水立凡圣之为禅,或有向四大五蕴中认个昭昭灵灵、闻见觉知之谓禅,或有放下身心、休歇万事、一念不动、六情不摇之谓禅,或有以临济一喝、德山一棒、灵山拈花、少林得髓、繁兴大用、举必全真之谓禅,或有以德山托钵、云门话堕、赵州勘婆、洞山三顿棒等谓之“向上一关、末后一句”,扭转面皮、露出牙爪、活路生机、不容近傍者之谓禅。……略而言之,如上所见,并是情存取舍,意涉所依,有为机关,堕为窠臼。
在明本看来,无论是唤作如来禅、祖师禅、平实禅、杜撰禅、文字禅、海蠡禅、外道禅、声闻禅、凡夫禅、五味禅、棒喝禅、道者禅、葛藤禅,还是所谓“胳略机境、不受差排”之向上禅,皆是闲名杂字,由知见解会中来,与了脱生死之本分事没有交涉,所以皆无真实的意蕴和实际的效用。
那到底什么是禅,或者说什么是明本所理解的禅呢?
禅为何物?乃吾心之名也。心何物也?即吾禅之体也。达摩西来,只说直指人心,初无所谓禅,盖于直指之下有所悟入,于即悟之间,主宾问答、得牛还马、遂目之为禅。然禅非学问而能也,非偶尔而会也,乃于自心悟处,凡语默动静,不期禅而禅矣。其不期禅而禅,正当禅时,明知自心不待显而显矣。是知禅不离心,心不离禅,惟禅与心异名同体。
将禅与心的关系理解为体与用的关系,这是明本的独创。既然心为禅之体,所谓参禅悟禅,就只能是在心地下功夫。心地若明,则语默动静皆是禅,心地未明,没有切实的修行与真实的证量,则说祖师禅也不是,说如来禅也不是。明本正是基于对禅即心的理解,对当时禅林的诸种弊端进行了批驳。
明本认为当时参禅者有两大误区。一是陷于知见窠臼,对古人悟道因缘百般索解,于言句上生解,于开口处承当。岂不知古人开口处如大火聚,是不可凑泊,不得思量卜度的;其二是错会古人“平常心是道”、“无心是道”的开示,或破律仪犯禁戒,任性而为,或钻古纸堆中不得出,或忘形死心,停机息念以资狂慧。总之,虽称参悟,但因不于心地下功夫,与生死根本无丝毫交涉,故非愚即狂。而那些领众修法的所谓师家,大多不具作家手眼,自身即不能穷本穷源,其教人自然也是以盲引盲,只欲学人速得知解,“暖热门庭”,即将古人剩语拿来讲解,全不顾学人脚跟未稳,心地未明,学人不识好恶,堕入窠臼,本欲觅师解沾去缚,不意重添一重枷锁。
明本所指谪的上述弊端,在当时丛林对公案阐释方面表现得最明显。师徒不发真心,揣按不行处,唤作向上机,坐脱立亡,唤作末后句。”差牵排会,强以为解,并作为究竟极则,口传耳授。岂不知所有这些机缘语句,皆是古德悟后本份之谈,非有宝意,不可作禅道会,也不可作佛法会。学人若亲到那步天地,不待索解而自然会意,不到那分天地,虽曲说巧辨,毕竟与古德本意隔若天壤。
以公案诠释作为助道因缘,始于雪窦的颂古,完成于圆悟的评唱。圆悟的代表性著作《碧岩录》曾影响一代禅风,直到金元之际的北方曹洞宗依然以公案诠释为参禅的主要方式。但此书对古德公案程式化、规范化的诠释,也带来很我弊端,使学人不思进取,只于书中寻言摘句呈口利,欺已欺人。故宗杲将其师的这部著作当众焚烧,留下一则可与“丹霞烧木佛”相对参的公案。
明本虽对参公案的作法极为鄙视,但他对宗杲的惊世骇俗之举也不以为然。明本认为人人本具之如来智慧德相,即是一生参不尽之现成公案,这一公案既与语言文字无交涉,则万千公案、万千颂解出而不能加之,焚《碧岩集》、杜学人口,又焉能损之?
无边众生,各各脚跟下有一则现成公案,灵山四十九年诠注不出,达摩万里西来,指点不破,至若德山、临济摸索不著,此又岂雪窦能颂而圆悟能判者哉?纵使《碧岩集》有百千万卷,于他现成公案上一何加损焉?昔妙喜不穷此理而碎其板、大似禁石女之勿生儿也。
在明本看来,无论是古人公案还是近人颂解,都是顺应群机之方便施设,善用者为疗疾之药,不善用者则翻成毒药,关键是学人参究生死之心真切不真切,若真正有志于究明已事,则必不会依文解义,自能扣已而参。至于《碧岩集》之有无,则实不足论。
明本反对死参公案,尤其反对从文字诠释的角度钻研公案,但并不一概并弃公案,而主张从发起疑情的角度利用公案,他要求学人:“但遇著古今因缘,都不要将心领会,只消举起一个,顿在面前,发起决要了生死之正志,壁立万仞,与之久远参去。”明本这里所说的“举起一个,顿在面前”,也就是参话头,不过他对参话头的看法与宗杲、原妙等皆有不同。
(二)看话禅的地位
明本将看话禅放入整个禅宗史中来考察,认为看话头也只是引人入道的方便,并没有绝对的意义,且不说灵山会上迦叶无言承旨,达摩东来无心可传,单就《传灯传》千百古德又有几个是靠做工夫、参禅头而得悟的呢?
参禅悟道首先必须发疑情。往圣古德,直接就“生从何来,死往何去”而起疑,“疑之不已,自然心路绝、情妄消、知解泯、能所忘,不觉忽然相应,便是疑情破底时节也。”并不曾看公案、参话头、坐蒲团、做模样,只是于生死大事真切用功,以悟为期,无少懈怠。但后世学人参学不明门径,只将古人机缘语句认作佛法,认作禅道,误入知解罗纲,堕于识见窠臼,只求多知多闻,不知所知头撇在学人面前,认人放舍身心、不起一念,只向此话头上蓦直参去。些番参究,非为明佛法,也非为悟禅道,更不为增知见,只为生死大事未明、本分事未了。参来参去,参到话头破处,生死大事也一时俱了,所以参话头与了生死是互为表里的,非离生死之外别有话头可参。
正因为参话头只是究明生死大事的方便手段,所以做工夫、参话头并不能代表六度万行一切善法。如坐禅,明本反对蒲团枯坐,但却主张与明心相结合的坐禅,甚至认为:“非禅不坐,非坐不禅;惟禅惟坐,而坐而禅。禅乃坐之异名,坐乃禅之别称。”这里的“坐”非兀兀枯坐,而是指“一念不动”;“禅”也不是二乘外道所说的四禅八定,而是指“万法归源”、明心见性。
又如持戒,明本特别强调修心必先持戒。明本引古德语曰:“戒为基址,道为屋庐。二者若无,一身安寄?”明本还历数禅门大德重戒重律的嘉言懿行,特别为其师原妙令人燃指受戒之事辩护。当时有一类禅师标榜“一行三昧”、“一相平等”,不守戒律,放荡无羁,以致提什么“抱妻骂释迦,醉酒打弥勒,俱成一行三昧”的荒唐主张。明本指出,所谓“一行三昧”、“一相平等”皆是悟后境界,是有严肃的佛理内含的。如果没有切实的修行功夫和境界,没有证得平等性智,妄言“一行三昧”、“一相平等”,就是造大口业,若依此而胡作非为,则阎罗殿中钢钗铁棒正为此辈而设。
(三)参哪种话头?
明本对参话头的流传有一段说明:
有一等初根愚钝,见说参禅须看话头、起大疑情,方顿悟入,于是硬剥剥地三十年、二十年,靠取个所参底话头,首尾一贯,不肯放舍。久之,情妄顿消,尽然开悟。后来凡遇学人请益,必欲令人看话头、起疑情、做工夫。似此等师家为人,虽曰难以进入,却始终不壤人根性。
由此可见,话头是修行者偶然撞着,大多是学人的个体经验,并不具有普遍的意义。明本接着又说:
自有宗门以来,虽曰直指人心,其涉入门户,千途万辙,各各不同。盖师家据一个直指之理,各人根性及自家悟入之由不同,所以诱引不同。原其至理究竟之处,一皆了脱死生大事为期,余无可为者。
据此,似乎并不存在人人必须执持的话头。学人要哪种话题,要根据各人的根性及时节因缘。明本在说法开示中,时而举扬“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请“单以生死无常为重,提起这僧问底话头道“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行而参,坐而参,莫问闲忙静闹,拼得此一生与之抵捱,捱到不奈何处,和尚话头一时忘却,方知三世佛、历代祖、天下善知识,尽是认…
《第十三章 临济法门(四)——临济宗再次分流 四、明本与看话禅》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