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苍郁的树,被云雾和时间洗过,流露出一种沧桑的神色。我站在这山最高的地方下望,云一波波地从脚下流过,鸟声在背后传来,我好像也懂了站在这里的树的心情---站在最高的地方可以望远,但也要承担高的凄冷,还有那第一波来的白露。
候鸟大概很快就要从这里飞过,到南方的海边去了吧?
这时站在云雾封弥的山上,我闭上眼睛,就像看见南方那明媚的海岸。
十月
霜降
这一次我离开你,大概就不容易再见到你了。
暮色过后,我会有一个真正的离开,就让天空温柔的晚霞做最后见证
,有一天再看见同样美的晚霞,不管在何时何地,我都会想起你来。
霜已经开始降了,风徐徐的,泪轻轻的,为了走出黑暗的悲剧,我只好悄悄离去。我走的时候,感到夜色好冷,一股凉意自我的心头剌过。
十一月
立冬
“冬者,终也。立冬之时向,万物终成,故名立冬。”
如果要认识青春,就要先认识青春有终结的时候。
为花的开放而欢喜,为花的凋落而感伤,这样,我们永远不能认识流过的时间,是一种自然的呈现。
在园子里紫丁香花开的时候,让我们喝春天的乌龙吧!
在群花散尽,木棉独自开放的冬日,让我们烘着暖炉,听韦瓦第,喝咖啡吧!
冬天是多久美,那枝头最后落下的一朵木棉,是绝美!
十二月
冬至
“吃过这碗汤圆,就长一岁了。”冬至的时候,母亲总是这样说。母亲亲手做的汤圆格外好吃,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夜,又和着成长的传说。
吃完汤圆,我们就全家围在一起喝热茶,看腾腾热气在冷的气候中久久不散,茶是父亲泡的,他每天都喝茶。但那一天,他环顾我们说:“果然又长大一些。”
那是很多年前冬至的记忆,父亲逝世后,在冬至,我常想起他泡的茶,香味至今仍在齿颊。
情感是我们心的眼睛。
智慧是其中一只,慈悲是另一只。
当我们过度钟情的时候,一只眼瞎了,因为钟情使我们痴。
当我们生起怀恨的时候,另一只眼瞎了,因为怀恨使我们嗔。
一个爱恨强烈的人,两眼就会处在半盲状态。
在我们从爱欲中得到菩提,有更广大的爱时;在我们连那些可恨的人都能生起无私的悲悯时;我们心的眼睛就会清明,有如晨曦中薄雾退去的湖水。
温莎公爵夫人过世的那一天,正巧是故宫博物院至善园展出牡丹的第一天。
真是令人感叹的巧合,温莎公爵夫人是本世纪最动人的爱情故事的主角,而牡丹恰是中国历史上被认为是最动人的花。一百盆“花中之后”在春天的艳阳中开放,而一朵伟大的“爱情之花”却在和煦的微风中凋谢了。
我们赶着到外双溪去看牡丹,在人潮中的牡丹显得多么脆弱呀!因为人群中蒸腾的浊气竟使它们提前凋谢了,保护牡丹的冰块被放置在花盆四周,平衡了人群的热气。
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冲到牡丹面前,许多人都会发出一声叹息:终于看到了一直向往着的牡丹花!接下来则未免怏怏:牡丹花也像是芙蓉花、大理菊一样,不过如此,真是一见不如百闻呀!在回程的路上,不免兴起一些感慨,我们心中所存在的一些美好的想像,有时候禁不起真实的面对,这种面对碎裂了我们的美好与想像。
我不是这一次才见到牡丹的,记得两年前在日本旅行,朋友约我到东京郊外看牡丹花展,那一夜差一点令我在劳顿的旅途中也为之失眠,心里一直梦想着从唐朝以来一再点燃诗人艺术家美感经验的帝王之花的姿容。自然,我对牡丹不是那么陌生的,我曾在无数的扇面、册页、巨作中见过画家最细腻翔实的描绘,也在无数的诗歌里看到那红艳凝香的侧影,可是如今要去看活生生地开放着的牡丹花,心潮也不免为之荡漾。
在日本看到牡丹的那一刻,我可以说是失望的,那种失望并不是因为牡丹不美,牡丹还是不愧为帝王之花、花中之后的称号,有非常之美,但是距离我们心灵所期待的美丽还是不及的。而且,牡丹一直是中国人富贵与吉祥的象征,富贵与吉祥虽好,多少却带着俗气。
看完牡丹,我在日本花园的宁静池畔坐下,陷进了沉思:是我出了问题?还是牡丹出了问题?为什么人人说美的牡丹,在我的眼中也不过是普通的花呢?
牡丹还是牡丹,唐朝在长安是如此,现代在东京也仍然如此,问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因为历史上我所喜爱的诗人、画家,透过他们的笔才使我在印象里为牡丹铸造了一幅过度美丽的图像,也因为我生长在台湾,无缘见识牡丹,把自己的乡愁也加倍地放在牡丹艳红的花瓣上。
假如牡丹从来没有经过歌颂,我会怎样看牡丹呢?
假如我家的院子里,也种了几株牡丹呢?
我想,牡丹也将如我所种的菊花、玫瑰、水仙一样,只是美丽,还可以欣赏的一种花吧!
我怀着落寞的心情离开了日本的花园,在参天的松树林间感到一种看花从未有过的寂寞。
惟一使我深受震动的,是在花园的说明书里,我看到那最美的几种牡丹是中国的品种,是在唐宋以后陆续传到日本的。在春天的时候,日本到处都开着中国牡丹,反倒是居住在中国南方的汉人有一些终生未能与牡丹谋上一面。
花园边零售的摊位上,有贩售牡丹种子的小贩,种子以小袋包装,我的日本朋友一直鼓舞我买一些种子回台湾播种,我挑了几品中国的种子回来,却没有一粒种子在我的花盆中生芽。
这一次在故宫到善园看牡丹花展,识得牡丹的朋友却告诉我说:“这些牡丹是日本种,从日本引进种植成功的。”
“日本种不就是中国种吗?”我问。
“最原始的品种当然还是中国种,可是日本人非常重视牡丹,他们改良了品种,增加了花色,中国种比较起来就有一些逊色了。”
这倒真是始料未及的事,日本人以中国的品种为好,我们倒以日本的品种为好了。那些无知的牡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的品种,只要控制了气温与环境,它就欣悦地开放。对于中国的牡丹,这一段奇异的路真是不可知的旅程呀!
日本看牡丹,台北看牡丹,有一种心情是相同的,即是牡丹虽好,有种种不同的高贵的名字,也只是一种花而已。要说花,我们自己亲手所种植,长在普通红泥花盆里的花,才是最值得珍惜的,虽无掀天声价,到底是我们自己的花。
从至善园回来,我在阳台上浇花,看到自己种的一盆麒麟草,因为春光,在尾端开出一些淡红的小花,一点也不稀奇,摆在路上也不会引人驻足,但它是美,比我所看见的牡丹毫不逊色。因为在那么小的花里,有我们的心血,有我们的关怀,以及我们的爱。
温莎公爵与夫人也是如此,一宗曾使全世界的恋人为之落泪动容的爱情,从我们年幼的时候,就飘荡在我们胸腔之中,然后我们立下了这样的志向:如果我右手有江山,左手有美人,我也要放下右手的江山来拥抱左手的美人。
可是志向只是志向,我们不可能同时拥有江山与美人,要是有,可能也放不下,连一代枭雄拿破仑都办不到,他的境界只留在“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境界。
一般人为爱情作小小的牺牲都难以办到,何况是舍弃江山去追求爱情呢?
试想当年,风度翩翩的威尔斯王子,准备继承他父亲乔治五世的王位成为爱德华八世,加上他容貌出众,干练而有理想,是那个时代全世界最受少女仰慕的王子,以他的风采与地位,要找一位最美丽、最杰出、最聪明的妻子,简直是易如反掌。
他应该拥有最好、最美的一朵牡丹,这也是全英国的期望。
可是他喜欢的不是牡丹。
他爱上了一个离过婚的有夫之妇――辛普森夫人。
辛普森夫人本名华丽丝,当年三十四岁,是伦敦商人艾奈斯特的太太,既不年轻也不貌美,既不富裕又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的身体也不健康,胃病时时发作。在一九三0年代英国人民的眼中,辛普森夫人简直一无是处,偏偏他们的国王爱上了这个女子。
那种心情是可以想见的,就如同我们有一园子盛开的牡丹,请朋友来观赏,朋友在园子里绕了半天却说:花园角落那一株紫色的酢浆草开得真是美。
华丽丝就像那株紫色酢浆草,而且还不是初开的,已经是第三次开放。
后来,爱德华八世如何为了华丽丝,不惜与首相闹翻,放弃江山,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也成为这个冷漠无情的世纪里,一个真实动人的爱情典范。
我并不想评述这段爱情,我有兴趣的是,人人都说牡丹好,如果我们觉得牡丹的美不如朱槿花,为什么不勇敢地说出来呢?或者说当我们面对爱情的试炼之时,是不是能打开一切条件的外貌,去触及真实本然的面目呢?是不是能把物质的一切放在一边,做心灵真正的面对呢?
这个世界,许多的女人都拥有钻石、珠宝、貂皮大衣,但是真正觉得钻石、珠宝、貂皮大衣是美丽的女人极少,绝大部分是只知道它的价钱。
我们在钻石的光芒中找到的美不一定是纯粹的美,我们在海边无意拾获的贝壳之美才是纯粹的美。我们在标价百万元的兰花上看到的美不一定是真实的美,我们在路边无意中看见的油菜花随风翻飞才是真实的美。
爱与牡丹也是如此。
爱德华八世和辛普森夫人的爱不一定是纯粹与真实的美,只有还原到大卫与华丽丝,才有了纯粹与真实之美。
牡丹如果是放在花盆里用冰块冰着,供给众人瞥看一眼,不是真美;只有它还原到大地上,与众花同在,从土地生发,才是真美。
我们不必欣赏爱德华与辛普森,我们只要珍惜自己拥有的小小的爱就够了,我们的爱虽平凡渺小,即使有人送我江山,也是不可更换的。爱之伟大无如我者,小小江山何足道哉!
我们也不必欣羡牡丹,我们只要宝爱自己拥有的菊花、玫瑰、蔷薇、茉莉,乃至鸡冠花、鸡屎菊也就是了。在这个大地上,繁花锦绣无不是美,我对美的见识如此壮大,小小牡丹何足道哉!
把帝王之花还给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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