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与人生
——金庸、池田大作对谈录
编者按 金庸与池田大作是中日两国十分著名的文人、学者和思想家,他们从1995年11月16日起,开始了一场极具社会影响力的对话,历时二年有余。《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就是二人对谈的记录,这本对谈录共分十二章,其中涉及了有关哲学、历史、政治、宗教、国际问题、武侠小说等诸多话题。本刊此次节录的,是其中有关佛教的部分,相信对广大读者有一定启迪作用。
池田:最近,我从年轻的友人那知道,有关(苏联)“新思维改革设计师”之称的雅戈布列夫先生和莱奥纳尔多·达芬奇主持一个新的近况报道:《从马克思走向大乘佛教的(转变)——阿历山多尔·雅戈布列夫》,这篇报道出自一份叫做《莫斯科新闻》的俄罗斯新闻周刊。雅戈布列夫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之一,他对佛教抱着浓厚的兴趣。“为什么会有这个转变呢?”记者曾这样问他,他答曰:第一,他们不承认外在的创造者是“唯一神”,而是在自身之中发现自我的神,也就是说,以通过自我完成或个人的觉悟来到达佛的境地作为目的。我对这种思考非常接受,那不是相信什么人都可以成佛,而是认为每个人之中都隐藏有自我完成的可能性,自己必须负起自己的责任,这种思想大大的吸引了我。我国人们经常有一种想法,那就是处于下层的祈求那些高高在上者,譬如皇帝、将军或总统来拯救他们。对这种想法我感到愤慨,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努力去创造吧!相信自己的可能性,不要期待从权力或其他方面得到恩赐!
金庸:佛教的学说中本有“自力”或“他力”的论争,最后肯定,“自力”是佛教的精义要旨,与基督教祈求上帝恩宠(Grace)大大不同。
池田:“不要期待从权力或其他地方得到恩赐”——以此来为“恩赐”作注脚,真是妙哉!总而言之,若将人的“内”与“外”来划分的话,人们的目光会不断地向“外”注视。意识形态的围墙崩塌后,以俄罗斯东正教为首的一部分宗教恢复他们的权利,可是社会的趋势是倾向“权力”、“金钱”、“物质的价值”等人间的“外”在方向,而忘记了“开发内在”的因素——对这个倾向的危机意识,雅戈布列夫先生十分强调。相信他对佛教的共鸣可说是源于这种危机意识。当然,经济是很重要的,金钱也是必要的,但若是只追求这一方面,则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人的满足感。不是应该再一次将焦点放在人的内面吗?不单只是经济的满足,而是要认真思考“如何令精神富裕起来”的时期正在到来吧!您在访问创价大学时也曾对此一问题作过确切的论析。
金庸:现在社会的大多数人被物质的丰富所目眩,重视的是商品的拥有和消费价值,却不重视精神的价值。与以前相比,我们的物质生活确实有很大的进步,但是却未必一定会生活得更富足。人的幸福和不幸是不能以金钱或物质的多寡来计算的,须以内心的满足程度与精神价值来衡量。真正的近代文明必须这样重视精神和人格。倘若人人都将商品或物质作为追求目标的话,由于物质有限而人的欲望无穷,就会演变为争夺、掠夺、斗争、战争,更有可能引发世界大战吧!为了回避这种大灾难,就要发展、创造精神和人格的价值,对之日益重视,除此以外别无他途。如果人类的精神和人格渐趋崇高,则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否定掠夺行为,这难道不就是产生恒久和平的根源吗?
池田:“得陇望蜀”这句成语,指的是人的欲望是会得寸进尺的。去年,美国总统选举之前,《新闻周刊》曾发表《理想的社会在哪里》一文,在文章开头有这样一段话:“日子已过得不错了,却谁都怀有不满,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矛盾(paradox)。”然后是经济的繁荣和个人的自由、劳动条件、卫生状况、社会保障制度、种族和性别的歧视等等,“一言以蔽之,美国已成为容易居住的国家,可是老百姓仍臭骂国家领导人,对将来感到悲观。”物质文明可谓世界第一的美国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国家,人类必须从这种迷妄中清醒过来!
金庸:我也深以为然。我们必须克服的是,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的那种可无限膨胀、永远无法知足的欲望。欲望可分“好的欲望”和“坏的欲望”,不知足的欲望就是“坏的欲望”。东方哲学的精髓就包含跨越这种“恶欲”。
池田:我们在谈到香港的回归问题时,您曾强调中国的精神文化价值,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金庸:中国的精神文化,譬如可从儒家的道德方面学到不少东西,儒家有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说法,就是由自我革新开始,最终向着世界和平的思想作为目标的。从佛教中去学习则更易领会,可在学习佛教的基本教导中致力“成为善人”、“行善”的人生,从而形成不只为自己个人,而是“为他人贡献”的人生,从而形成不只为自己个人,而是“为他人贡献”的心。因此,对于香港国际创价学会及其他地区的创价学会的各位会员,希望能将“精神价值”、“正确的价值观”向更多的人宣示。我衷心地祈愿你们作出努力。
池田:这对于香港国际创价学会的会员来说是一种激励,面临世纪之交,我们面对迫近眉睫的选择,是要由“物质的价值”任被翻弄的社会?还是以“精神的价值”来照耀、引导人的内在的社会?我们应该留给后世的人们一个无愧的历史。
池田:适才我们谈过雅戈布列夫先生与佛教的话题。金庸先生也信奉佛教,且对佛学甚有造诣,先生皈依佛教,是缘起于什么事呢?
金庸:我之皈依佛教,并非由于接受了那一位佛教高僧或居士的教导,纯粹是一种神秘经验,而且是非常痛苦和艰难的过程。
池田:请往下说。
金庸:1976年10月,我19岁的长子传侠突然在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自杀丧命。这对我真如晴天霹雳,我伤心得几乎自己也想跟着自杀。当时有一个强烈的疑问:“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忽然厌弃了生命?”我想到阴世去和传侠会面,要他向我解释这个疑问。
池田:是吗?我可是初次听到。失去孩子的父母亲的心情只有当事者才可理解。我也是这样,我曾失去我的次子。我的恩师户田先生也有过这样痛苦的经历。他还年轻的时候,他的仅有一岁的女儿夭折了,这是发生在他皈依佛教前的事。他曾经感伤地动情道:“我抱着变得冰冷的女儿,哭了整个晚上。”过了不久,他的夫人也撒手人寰,这使得他认真地思考有关“死”的问题。
金庸:此后一年中,我阅读了无数书籍,探究“生与死”的奥秘,详详细细地研究了一本英国出版的《对死亡的关情》(Man”s Concern With Death)。其中有汤恩比博士一篇讨论死亡的长文,这篇长文有不少精湛的见解,但不能解答我心中对“人之生死”的大疑问。这个疑问,当然只有到宗教中去求解答。我在高中时期曾从头至尾精读过基督教的新旧约全书,这时回忆书中要义,反复思考,肯定基督教的教义不合我的想法,后来我忽然领悟到(或者说是衷心希望)亡灵不灭的情况,于是去佛教书籍中寻求答案。
池田:户田先生也曾在失去长女及妻子之后的一个时期信奉过基督教,但是,关于“生命”的问题,却始终无法令他信服,也无法解答困惑和疑问。您之所以认为基督教不合您的想法,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不能解答“生死观”的问题吧!那次会晤,我们说起过的康丁霍夫·卡列卢基先生曾经说过:“在东方,生与死可说是一本书中的一页。如果翻起这一页,下一页就会出现,换言之是重复新生与死的转换。然而在欧洲,人生好似是一本完整的书,由始而终(没有新的一页)。”这也就是说,东方与西方的生死观有着本质的不同,对于“生死观”,您曾作过竭力的思考,当然也不会满足于那种将人生视作“一本完整的书”的生死观吧!但是,佛典浩繁,不可能一口气学完,那种苦读和钻研殊非易事啊!
金庸:是啊!中国的佛经卷帙浩繁,有数万卷宗之多,只读了几本简单的入门书,就觉得其中迷信与虚妄的成分太重,不符合我对真实世界的认识;但还是勉强读下去。后来读到《杂阿含经》、《中阿含经》、《长阿含经》,几个月之中废寝忘食、苦苦研读,潜心思索,突然之间有了会心:“真理是在这里了。一定是这样。”不过中文佛经太过艰深,在古文的翻译者中,有时一两个字有完全歧异的含义,实在无法了解。于是我向伦敦的巴利文学会订购了全套《原始佛经》的英文译本。所谓“原始佛经”,是指佛学研究者认为是最早期、最接近释迦牟尼所说佛法的纪录,因为是从印度南部、锡兰一带传出去的,所以也称为“南传佛经”。大乘佛学者和大乘宗派则贬称之为“小乘”佛经。原来如此,终于明白了。
池田:能以汉译的佛经与英译的佛经相对照比较,才可能对之进行研究。
金庸:英文佛经容易阅读得多。南传佛经内容简明平实,和真实的人生十分接近,像我这种知识分子容易了解、接受,由此而产生了信念,相信佛陀(印度语文中原文意义为“觉者”)的的确确是觉悟了人生的真实道理,他将这道理(也即是“佛法”)传给世人。我经过长期的思索、查考、质疑、继续研学等等过程之后,终于诚心诚意、全心全意的接受。佛法解决了我心中的大疑问,我内心充满喜悦,欢喜不尽——“原来如此,终于明白了!”从痛苦到欢喜,大约是一年半时光。
池田:我希望您能原原本本谈谈当时的心情。
金庸:随后再研读各种大乘佛经,例如《维摩诘经》、《楞严经》、《般若经》等等,疑问又产生了。这些佛经的内容与“南传佛经”是完全不同的,充满了夸张神奇、不可思议的叙述,我很难接受和信服。直至读到《妙法莲华经》,经过长期思考之后,终于悟——原来大乘经典主要都是“妙法”,用七妙的方法来宣扬佛法,解释佛法,使得智力较低、悟性较差的人能够了解与接受。《法华经》中,…
《佛法与人生——金庸、池田大作对谈录》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