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宋季年,玄畅审时度势,远适西南以躲避兵燹。甫到成都,便攀附当地军政长官傅琰以为奥援;又於齐建兴元年(公元479年)在广阳建刹立寺,闻齐立国,乃名其寺曰齐与。阿媚之意,宛然可掬。且致书傅琰曰:
贫道西荆累稔,年衰疹积,厌毒人喧;所以远托岷界,卜居斯阜。在广阳之东,去城千步。逶迤长亘,连垒叠岭;岭开四涧,亘列五峰;抱郭怀邑,迴望三方;负峦背岳,远瞩九流。以去年四月二十三日创功覆篑。前冬至此,访承尔日,正是陛下龙飞之辰,盖闻道配太极者,嘉瑞自显;德同二仪者,神应必彰。所以河洛昞有周之光,灵石表大晋之徵。伏惟兹山之符验,岂非齐帝之灵应耶!檀越奉国情深,至使运属时徵。不能忘心,岂能遗事。辄疏山赞一篇,以露愚抱。
赞曰:峨峨齐山,诞自幽冥。潜瑞几昔,帝号仍明。岑载圣宇,兆祚休名。峦根云坦,峰岳霞平。规岩拟刹,度岭缔经。创功之日,龙飞紫庭。道俟二仪,四海均清。终天之祚,岳德表灵。(注:《玄畅传》,《高僧传》卷第八,314-316。)
此信名义上是寄给傅琰的,但从其内容、语气来看,实际上是直接讨好齐国最高当政者的。傅琰对此自然也心领神会,所以“即具表以闻”。而玄畅的这番邀功表忠也立即得到了回报:“敕蠲百户以充俸给。”
玄畅居宋三十余年,一旦势危,立即飞舟远举;新朝甫立,迅速上书表忠;其随势进退之能力的确远迈常人。按南北朝时期朝代更迭频仍,时人於尽忠故国夷然不以为意,且方外之人固不可以忠孝节义格之;然参预世事,通致使命、结好贵人、亲厚媟慢,则律有明禁。玄畅此举,固难逃投机之讥也。
又其自陈所以弃三十余年栖居之荆、扬而西适者,乃因“年衰疹积,厌毒人喧。”此说殊为可笑。若诚如所言,则只须岩居穴处、潜心修禅即可遂愿,又何必再交接官府,上书陈情?且玄畅立刹齐后山不久,即应当时作镇荆、陕的齐豫章王萧嶷之请而东赴江陵,以至盘踞河南的吐谷浑慕其大名,“驰骑数百,迎於齐山”时,已经人去寺空;至齐武升位(时在公元483年),“文惠太子又遗使征迎。既敕令重叠,辞不获免,於是泛舟东下。”(注:《玄畅传》,《高僧传》卷第八,314-316。)五年之内,三家迎请,两番迁徙,汲汲於富贵之情状可掬,又岂是厌倦荆扬三十余年之喧哗而隐居边邑者之所为?“辞不获免”云云,不过是故作姿态、自抬身价而已。试想其当初固辞为宋太子师之请又何等果断!且当时真正因厌倦浮嚣而归隐朴宁者不乏其人,更可知卜隐之於玄畅“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其二,玄畅其人素好矜异伐能、耸动视听。本传谓其“洞晓经律,深入禅要。占记吉凶,靡不诚验;坟典子氏,多所该涉。至於世伎杂能,罕不毕备”。又载其少时及平城脱险两异事:
少时家门为胡虏所灭,祸将及畅。虏帅见畅而止之曰:“此儿目光外射,非凡童也。”遂获免。(注:《玄畅传》,《高僧传》卷第八,314-316。)
唯手把一束杨枝、一扼葱叶。虏骑追逐,将欲及之。乃以杨枝出沙,沙起天暗,人马不能得前。有顷沙息,骑巳复至。於是投身河中,唯以葱叶内鼻孔中通气度水,以八月一日达於扬州。(注:《玄畅传》,《高僧传》卷第八,314-316。)
这种异迹,尤其是后一事,非本人有意炫耀,外人断不得知。而他驻锡荆州长沙寺期间,也经常“舒手出香,掌中流水,莫之测也”,(注:《玄畅传》,《高僧传》卷第八,314-316。)很难说没有显异惑众之心。玄畅后来西游岷岭,所招弟子法期也是一个制造神异的行家里手,师弟之间互相吹捧,於是声誉益隆,终於上达天听,邀得晋京隆法之请。玄畅一生之造势运动,至此可谓登峰造极。不幸泰极否来,中途染疴不起,抵达京师不久便病逝,祗落得个草草收场。
由是观之,则玄畅其人颇好虚名,且作为乃师死难之唯一见证人,“玄高从觉贤学禅”之说,很可能出自他的杜撰。不仅如此,玄高死后种神异之事,以及对同学僧印的中伤,(注:玄绍早已自立门户,且隐居深山,行止不出北地(《高僧传》,410);僧印早年从玄高学禅,亦曾行化江陵,后还长安大寺;《名僧传》谓其“性腹清纯,意怀笃之,与之久处者,未尝见慢忤之色。下接庸隶,必出矜爱之言;振卹贫馁,有求无逆。心道聪利,修大乘观,所得境界为禅学之宗。省削身口,具持净律。”与《高僧传》所叙为人大相径庭,疑《高僧传》因偏信玄畅一系之说法而有误;又其所谓“修大乘观”云云,尤可注意,与僧传所述的玄高一系禅法不符;另,其时玄高有故人慧览并在健康,慧览少时“与玄高俱以寂观见称”,但此后动静参商,再未谋面,故其於玄高事迹当不甚了然。(《高僧传》,418))也很可能出自他的虚构。
三
然而玄畅的确不失为聪慧多能的僧材,他为甚么要用造谣说玄高曾从觉贤学禅呢?这一方面固然是由於他虚荣心炽,想通过攀附名僧、自崇师门的方式来抬高自己的声望;另一方面,也与当时南朝禅学的普遍风尚、觉贤一系在建康僧团的崇高地位,以及当时的情势有关,这后一方面,可以说是诱使他如此行事,并能得逞的外缘。今条析如下:
(一)禅学之普遍风尚有诱迫玄畅作伪之外
禅定一门,特种师承。因为禅定属唯证相印的离言境界,所谓“功在言外,经所不辩;必暗轨之匠,(方)孱然无差”。唯有凭籍导师亲手接济,弟子方可得窥堂奥;否则稍有不慎,即有禅病(所谓走火入魔)之虞。因此当时行禅,都十分强调师徒亲承、谨守家法。这一点,早已成为当时僧界之共识。如姚秦时僧叡便称“人在山中学道,无师终不成”,(注:僧睿,《关中禅经序》,见僧祐《出三藏记集》卷第九(《大正藏》五十五册,65上))批评中土以前的禅学“虽是其事,既不根悉,又无受法,学者之戒,盖阙如也”,(注:僧叡,《关中禅经序》,见僧祐《出三藏记集》卷第九(《大正藏》五十五册,65上))语气极为严厉。而且他强调禅法必须“学有成准,法有定条”,代表了当时僧界的一致意见。因此,即使高名如鸠摩罗什,因其译介的禅法杂糅各家,也不免遭到时人的批评,谓“其道未融,盖是为山於一篑。”(注:慧远:《庐山出〈修行方便禅经〉统序》,(《大正藏》五十五册,66上))觉贤之高足慧观则更是直截了当地说:
禅典要秘,宜对之有宗。若漏失根源,则枝寻不全;群盲失旨,则上慢幽昏。可不慎乎!(注:慧观:《〈修行地不净观经〉序》,(《大正藏》五十五册,66中)。)
这就把师承关系强调得近乎神圣了。这一思想,经觉贤、慧观师弟南下以后的宣扬鼓扇,更加深入人心,成为江东僧众对禅学的一种基本认识。
而觉贤、慧观所传授的罽宾系五门禅法,其止观法门直承如来禅教,传入罽宾(Kashmir)后,经富若蜜多(Punarmatrata)、富若罗(Punyana)而传至昙摩多罗(Dharmatrata)、佛陀斯那(Buddhasena),谱系厘然分明,醇而不杂,因此被江东僧众奉为禅观之正派。东晋时期南方佛学领袖慧远、觉贤门人慧观都曾撰文对这一系的“高宗承嗣”加以介绍和揄扬;(注:慧远曰:“如来泥曰未久,阿难传其共行弟子末田地;末田地传舍那婆斯,此三应真。”(注《大正藏》五十五册所引书,65下)慧观曰:“传此法至於罽宾,转至富若蜜罗。……后至弟子富若罗,亦得应真。此二人於罽宾为第一教首。富若蜜罗去世五十余年,弟子去世二十余年,昙摩多罗菩萨与佛陀斯那俱共谘得高胜,宣行法本,佛陀斯那化行罽宾,为第三教首。”(注《大正藏》五十五册,66下)。)后来梁代的僧祐在其《出三藏记集》中还专门记录了这一系详细的传法谱系。(注:僧祐:《萨婆多部记目录》,见《出三藏记集》卷第十二(《大正藏》五十五册,88下—90中))可见这种观点不仅为觉贤、慧观同时代的人所接受,而且成为以后南朝禅学的定论。
佛陀斯那即《高僧传》中的佛大先,觉贤的禅法便是得其亲炙。《觉贤传》记觉贤东来弘法之因缘曰:
会有秦沙门智严西至罽宾,……即谘询国众:“孰能流化东土?”佥曰:“有佛驮跋陀者,……世遵道学;其童龄出家,巳通解经论;少受业於大禅师佛大先。”先时亦在罽宾,乃谓严曰:“可以振维僧定、宣扬禅法者,佛驮跋陀罗其人也。(注:《佛驮跋陀罗传》,《高僧传》卷第二,70。)
可见觉贤的禅学造诣不但受到一般民众的推崇,而且也深得禅学宗师的印可,的确是罽宾一系禅法的正宗哲嗣。
玄畅作为一个禅僧,想要凭禅法立足江东并博取高名,自然要攀附作为禅观正脉的觉贤禅法。直接冒充觉贤的门徒自然不行,因为觉贤在长安时他还未出生,所以唯一合适的办法便是虚构师承,将其师玄高的禅法来源归到觉贤门下。
(二)觉贤一系之崇高地位有吸引玄高骥附之处
觉贤为罗什僧所排摈而南下以后,不仅成为江东禅学的领袖,而且也是当地的义学宗匠和译经权威。如法领远赴于阗所寻得的《华严》大部和法显西行求法而携回的《摩诃僧祇律》、《大般涅槃经》等重要经典都是请他主持翻译,(注:《法显传》,《高僧传》卷第三,90;《〈华严经〉记》,《出三藏记集》卷第九(《大正藏》五十五册,61上))这些经典的翻译都对中国佛教的发展产生了极为重大的影响。同时觉贤还深受刘宋帝室贵胄的尊崇,社会地位很高。
不仅觉贤本人,而且当时辐集在他周围的一批英才俊彦在江东也有很大的影响。特别是智严、宝云、慧观等人,都因持律严谨、行禅深邃、义解精密而深受僧众的敬重。尤其是作为觉贤衣钵传人的慧观,不仅在戒、定、慧三学上均有高深的造诣,而且在宋初二十年间统领京师僧团事务。当时教内的一些重大举…
《南北朝禅学史上的一桩疑案——玄高从浮驮跋陀学禅说辨伪》全文未完,请进入下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