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没有烦恼」。这不能说是断了烦恼。现在虽没有烦恼,但过去的烦恼与你没有脱离关系,它的影响力,能使我们引起烦恼。未来的烦恼早已与你结成关系,将伺机生起。当前的片刻清净,有什麽用?要怎麽样才算真正清净呢?必须与过去的烦恼,一刀两断,完全脱离关系,不再受过去的影响;未来烦恼也不会再来。到此,现在没有烦恼,才是真正断烦恼了。这就是依「三世有」来说明一切法的法相,在佛教思想上可说是极重要的一大派;这一派思想对大乘佛法的影响,也是极其深刻的。
在「三世有」的思想中,认为法是如如不变的,过去如此,现在亦如此,未来亦如此,一切法如此如此而恒时不变。虽不变而随缘,因缘和合而生,因缘坏散而灭。故说∶「法性恒住,随缘起灭。」法的体性是恒住的,随著因缘而起灭(此处是恒住,不是常住。如将之解释成法性常住的话,那就是随缘不变,不变随缘的大乘理论了)。这一派的思想,一切法都是本来有的,如果本来没有的话,那就不能生起了。过去、现在、未来所有的一切法,不断地因缘和合,通过时 间──从未来到现在,从现在到过去,使我们生生世世流转。
但「现在有」学派却如此说∶未来是什麽?既说未来,即是还没有来,没有来──没有生起而说法已经存在,这是难以信受的。过去又怎样?过去了刹那灭,既已成过去,而说法依然存在,这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这一学派的时间观,认为「未来」与「过去」都是假立的,只有当下的现在是真实的。如问∶如果只有现在是真实的,过去的已刹那灭,既已灭去,怎麽对当下的现在与未来,还有影响力呢?起初的解释是「曾有」,法是曾经有过的,所以能对现在起著影响。至於未来,怎麽一定会来呢?又解释说是「当有」,当时要来──可能要来。佛说「曾有」,「当有」,其实是不离「现在」的。曾有与当有,听来似不大具体,到了经部,引出了种子薰习的思想,那就较易领会了。其解释是∶现在法生起後即刹那灭,「曾有」是什麽?它就是曾经有过,在刹那灭时,就薰习而成一种潜能,如种子一样;这薰习所成的力量,是「曾有」,其实就是现在,只是没有发现出来而已。说「当有」,当有即种子,有了种子,当然会生起,其实种子并 没有离开现在。这「现在有」派的思想,依我看法,一定要讲到种子──潜能思想才能圆满。依现在有来说,过去与未来是假有。由於时间观的不同,有此两派。由此,可知唯识思想是继承「现在有」的学派,唯识家指出过去未来是假立的,故以种子薰现行,现行薰种子,来说明一切法的起灭,其教理与经部师特别深切。此外,我想介绍不为一般所注意的一派,那一派也说现在有,但说过去未来都是假有,「现在虽有而是无为」,这成了「不生不灭」的「现在」。试想∶既是不生不灭的现在,那怎麽去说明有生有灭的现象界呢?这一派说一切法都是永远如是,却又不断地以种种因缘而现起,而其实却是永远如此,没有变化可说。这一派的学说,在小乘学派中并不发展,可是在中国大乘佛教学中,类似这样的说法,似乎很不少。
在时间观念的不同下,有上述两大派别。起初,三世有与现在派,都有一共同的观念,即法是有时间相的,而时间有过去、现在、未来;时间是最短的刹那、刹那的累积而成为漫长的时间。时间,虽不能拿什麽来分割,但可以从观察而把时间分析到刹那。既是一刹那、一刹那的累积,则前刹那不是後刹那,後刹那也不是前刹那。从这观点来看,如小乘所说「极微」──空间的物质点,没有方 ──没有方位的「此」彼,也没有分,就是不可再分割的,称为「无方极微」。时间的刹那,分析到时间点,又不可再分彼此,所以称为「无分刹那」。大乘唯识家,破斥了「无方极微」,唯对於「刹那」,则承认「无分刹那」,刹那是时间上最短的,那一刹那就是「现在」。但另有学派,如中观家的看法,认为刹那只是一种假定时间,实际上,时间一定有前後的,没有前後的「当下」──现在,也就不成其为时间。所以,过去与未来,是依现在而假立的;现在也是不离前後──过去未来而假立的。唯识家说∶「现在幻有」(过去未来是假),中观家说「三世如幻」,这是三世有与现在有的大乘说。依此来说明一切法,当然不会相同了。探究法相,主要就是「现在有」与「三世有」的两大派。法相归宗唯识,是在现在有的基础上,而成立的严密精深的理论。小乘的「三世有」的法相,不是唯识;大乘三世幻有的中观家,法相也不会归宗唯识的。
我们对一切事物的了解,必赖有「相」。「识」是能了别的,识使我们区别这样,那样,这个不是那个,那个不是这个,於是,我们逐渐地对宇宙人生能探求其真相,佛法也是经过这些分别的,所以龙树菩萨说∶「先分别诸法,後说毕竟空」。上面我说过,佛法的根源本於释尊自己证悟而来,佛所证悟的一切法,恰如『法华经』所说∶「唯佛与佛,乃能究竟诸法实相」。在佛的境界,究竟证悟一切法相,这法相是怎麽样的呢?菩萨证悟的境界,凡夫所明了的法相,又有什麽不同呢?这是超出我能说的范围了,我没有到达大小乘圣者的境界,又怎麽能知圣者自觉的法相?现在只是依据经论所说的,略为叙述而已。
我们──凡夫一切事理的认识,一定有「相」,如佛法中所说的「所缘缘」 ──所缘的境界,也即唯识家所说心上现起的影像相──相分。如没有相,一切无从认识。因此可说我们(众生)不论是前五识的直觉(现量)而知,或第六意识的分别而知,都以「相」为对象。我们对「相」的认识,又是什麽样的呢?兹举例说∶如我看到这只杯子,这是一只杯子,是一个固体物,没有见到它的变化 ,刚才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换言之,我们对「相」的认识都是个别的(所以重视自相),我们所见的形状就是这样,其内在有什麽因素,与其他有什麽关系;是怎样的变化,这些在我们的直觉中,是不大会理会的。这是我们认识的习惯。意识的了别,是这些相的综合,如起初只见杯子的形态色彩──眼识所见。如杯子碰了一声,耳根发耳识才能听到声音。手去触时,才知它是坚固的。杯内所容的茶水是热的;或放有冰块是冷的。经意识综合起来,我们才能知道这是茶杯,知道茶杯是怎样的;长时的经验而来的认识,是经过意识的了别,在直觉上是不能了别的。在我们直觉的认识上,是个别个别的相,自然而然,不用造作。虽然我们已能进一步去认识它内在的质素,因种种关系而存在,但这是经过意识的推讨而得的结论(比量)。在平常认识中,还是依凭直觉的,一个个独立的。由此,我们对法相的认识,就是一般所说的「执著」,见个什麽,执著它就是个什麽。不会觉察到它的变化,与其他的种种关系。虽能在推理下知道一切法的关系、变化,但在直觉上,仍不免落在习惯性的老路。例如人说∶「人是不能离群独 立的,必须依靠社会群众才能生存;士、农、工、商,无一不供给我一切所需,人都不能脱离社会群众而得生存」!这话说得对吗?对极了!可是到做起事来时,每忘得一乾二净,以自我为中心而处理一切。这就是人都执著「人我」,「法我」的原因。
依唯识家说,如我们见到什麽,知道它是物质,物质就是物质,与我没有关系,至少它在我心之外,与我心没有关系,这就是唯识家所要破斥的,最根本的错误所在。使我们不能解脱成佛的,就是执著「心外有境」。在我们的直觉上,的确境界是在心外的,我们看到,听到,想到┅┅都不期然地认为与心无关,自然地以为心外有境。这是一种根本的错误,这就是凡夫的境界──一般的认识。而且,既是心外有境,与其相对的,也即是境外有心。认为心在境界之外,这也是错误的,唯识家说「心外有境」,「境外有心」,是「别体能取所取」,是完全错误的,可是我们就生存在这一种认识错误的境界中。
佛开示我们,以因缘所生为原则,指出一切无常、无我,在时间性上,有前 後的变化性;在彼此间的关系上,是种种条件的和合,没有独立的自体。个人固然是无我,一切法无不是无我(没有自体);因为我们有这种错误,是颠倒的根本,由此而生死轮回不已。
众生所认识的法相,在唯识上说,就是不离遍计所执性,众生从来离不开这种错误。虽然在唯识学中,说五识、阿赖耶识是没有执的──能缘依他起相的,但以一般来说,不一定如此,即唯识学派的安慧论师,也主张五识、八识有法执,也许其中有他的独到意义。事实上,我们确从未离开过这种认识的错误;并不是我们要执著它,而是当一法现在我们的心前时,就是一个错误的相。不用我们执著,看到的就是境在心外,有一个心外的相,这就是众生所能认识的法相。
经过修证以後的圣者们,对於「法相」的认识又是怎麽样的呢?在修行的过程中,行者观察自己的心,一定能在未证悟前,已经体验到自心的刹那生灭(即生即灭),变化无常。继而通达了无常,无我,空等。到达能体悟一切法的真相时,就不像凡夫所认识的那种「相」了。唯识家说,真正证悟(见道)时,是没 有影像相的;体验空性时(大乘中观与唯识观念上是相同的),一切相不现前,没有心境对立的意义。不能不所,已超出了能所对立的境界(小乘称为证入寂灭)。悟了以後呢?这其中是有浅深不同的。一分小乘,出了圣智证悟的境界,虽通达了世间,不取著世间,知道世间一切无常、无我,但由於慧力浅,所以在他眼前现起的相,还是与世间一般差不多,不过不会如世间一般的去执著它。举例来说,如「云驰月运」,看见月亮好像行得很快,这情景是那麽逼真。或者我们搭火车,在火车开行时,两旁的树木,就在我们眼前退行得很快。这是火车在开行的关系,火车在动,树木并没有动。但放在我们眼前的相,却还是动的。声闻体验到的,就是这样,不一定知道法相的如幻如化,多数学派还是将法说成实有。
大乘圣者的智慧高深,在体验到真理後,就能理解到「法相」的「如幻如化」。如幻如化,就是看起来是这样,其实不是这样;虽然不是这样,却明明是这样。通达到一切是无常、无我,一切法空,不会如凡夫般的执著,可是相却还是 现起。依唯识家说(中观也是一样),真正证悟真理时,是没有相现起的;等到从真出俗,後得智生起时,一切相又现前了。不过相虽现起,能理解到它的如幻如化,这如见云驶月运,而心知是云的动;「舟行岸移」,知道是船在动。知道一切法相如幻如化,如云驶月运,舟行岸移,确是与凡夫、小乘不同的。
但是,证真时法相不现;法相显现时,又不能悟入空性,空有还不能不二。依经上说,要到五地──极难胜地菩萨,才能把它打成一片。五地菩萨要证悟到这种境界,确是极难通达的。法相是有相,真理──空性是无相。所以证悟空性,相不现前,相现前了,又不能悟入空性。一是有相,一是无相,怎麽能契合不二呢?登上五地的菩萨,才证悟到这极难的一关,相与空性,平等不二。一切法毕竟空,在一切法的空性中,一切法现前。如幻如化的相与无相诸法真性打成一片,所谓「二谛并观,二智合一。」五地菩萨虽通达了这极难的一关,但还是不彻底的,还只是暂时的。等到出了定,相与空性又分开了。再要统一起来,又得再下功夫。这样,到了登上七地,无相相应,一直与空性相应,能在一切法相上 ,通达一切法空。但虽说无相,还有功用,还得用力注意,如不加功用,还不能现证二谛无碍的中道。到了八地,这才能「无相无功用」,自然而然的不失中道了。虽这麽说,这还只能自利时如此,利他时还不成「无相无功用」。要达到自利利他的无相无功用境界,唯有究竟圆满的佛果。
以上是凡夫与大小乘圣者,对法相认识的不同境界。修证到即空即有的境界,不但与凡夫、二乘所认识的法相不同,而且也与初地──四地菩萨的所知法相不同。中国佛学界,喜欢说中道,说「妙有」。「妙有」的根据何在?这约二谛并观以上的圣境而说的。「妙有」这名词,完全中国化,印度并没有这个好名词。大乘「中道」的证悟,是能无相,又能了知一切法的。在解说上,尽可把它分开来,无相是怎麽回事?法相是怎麽样?但在实际的体验中,融合为一,不是易事。二谛并观的证境,不是言说思惟所及的。中国佛学界,在讲到理事无碍时,特别发挥这一点。我想,不是中国的祖师们,都达到了这一阶段,胜过了印度的圣者。大概他们以经为重,就以经中所说八地菩萨,或佛果的境界为中心而安立 言教,发挥妙有的法相,成立思想系统。但这麽一来,与源於印度的小乘、中观、唯识的思想,就多少不同了。佛为众生开示法相,不是以佛的究竟境界来说的,若以佛的境界来向众生施教的话,众生怎麽能懂呢?佛就在我们身心上的眼、耳、鼻、舌、身、意,五蕴、十二处、十八界┅┅等开示众生,这样,众生才容易理解而接受佛的教化。古代的法相──自相、共相、因缘相┅┅都以缘起的身心为出发点(属缘起论)。在现实身心上,指出一切法是因缘所生,一切法无常、无我,由这基本思想而再深展到一切法空,一切法不生不灭,道出宇宙人生的真理。佛法是由浅而深的,释尊开示众生是如此,小乘各派如此;中观、唯识也如此。虽然唯识说阿赖耶识,似乎不太好懂,其实阿赖耶识是一种微细的心理作用;也还是生灭无常的,由种种条件(因缘)而存在,所以这应该还是容易懂的。
中国过去的祖师们,以佛菩萨自证境──空有无碍的「妙有」为本来说法,形而上的气味太浓,不是一般人所能领受。在理论上,也许是很高深的,但对一 般由浅而深的理解能力来说,是比较困难的。
以上只是将凡夫认识的法相;及大小乘圣者认识的法相;乃至八地以上、佛果证得的诸法实相,作一个简单的介绍。这些,也许就是佛教各宗各派思想所以分歧的源由。我以为研究佛法──法相,还是由浅入深,以缘起论为出发,从现实出发,容易理解;依此修行,也循序而进。这才是人人可信,人人能学的佛法。否则说得过於高深,那就只适合少数有形而上的玄学兴趣的人。一般人是难以理解的,不合佛法普化众生的原则。(谢慧轮记)
《谈法相──在香港三轮佛学社讲(印顺导师)》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