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言语第二》)
孙绰赋遂初,筑室畎川,自言见止足之分。斋前种一株松,恒自手壅治之。高世远时亦邻居,语孙曰:“松树子非不楚楚可怜,但永无栋梁用耳。”孙曰:“枫柳虽合抱,亦何所施!”(《言语第二》)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
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任诞第二十三》)
3.陶弘景《答谢中书书》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此奇者。(《陶隐居集》)
三、诗文评
隋唐以来,禅学盛兴,中国有不少文人喜欢引用禅理来谈论文学,并且提出所谓韵味说、妙悟说、神韵说等等。这种风气一直延续了许多朝代,使中国的文学批评和文学作品受到很大的影响。下面扼要地介绍一下这方面的情形。
学佛,目的在于求解脱,度一切苦厄(这自然是幻想)。
能不能解脱,关键在于能不能彻悟。晋宋之际,佛教大师们对悟有“渐”“顿”两种看法。宣扬顿悟说的是当时的名僧竺道生,慧皎《高僧传》说:
生既潜思日久,彻悟言外,乃喟然叹曰:“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于是校阅真俗,研思因果,乃言善不受报,顿悟成佛。(注19)
这在佛教史上是一件大事,因为在当时有破旧立新之功。汤用彤说:
生公在佛学上之地位,盖与王辅嗣在玄学上之地位,颇有相似。……竺道生盖亦深会于般若之实相义,而彻悟言外。于是乃不恤守文之非难,扫除情见之封执。其所持珍怪之辞,忘筌取鱼,灭尽戏论。其于肃清佛徒依语滞文之纷纭,与王弼之菲薄象数家言,盖相同也。(注20)比竺道生的时代稍后,到南朝宋末年,被推为禅宗初祖的菩提达磨来华,讲《楞伽经》,传禅法,也主张“不随于言教”(注21)。
菩提达磨的禅法一传再传,吸收竺道生的理论,融会贯通,发扬光大,到六祖慧能之后,成为在中国势力最大的佛教宗派——主张不立文字、直指本心、顿悟成佛的禅宗。
这种超乎象外、直指本心的玄理对教外的文人也有很大的吸引力,如谢灵运就曾著《辩宗论》,引用竺道生的理论,阐明所谓折中孔、释的顿悟说。到唐朝,禅宗的势力越来越大,禅理的影响越来越深,有不少文人的生活和作品中带有或多或少的禅味(例如王维和孟浩然)。还有些文人引用禅理来讲文学批评,其中最著名的是晚唐的司空图。他在《与李生论诗书》里说:
文之难而诗尤难。古今之喻多矣,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江岭之南,凡足资于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鹾,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中华之人所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岭之人,习之而不辨也宜哉。诗贯六义,则讽谕、抑扬、渟滀、渊雅,皆在其中矣。然直致所得,以格自奇。前辈诸集,亦不专工于此,矧其下者耶!王右丞、韦苏州,澄淡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道学哉?贾阆仙诚有警句,然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附于蹇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噫!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足下之诗,时辈固有难色,倘复以全美为上,即知味外之旨矣。(注22)
他又在《与极浦谈诗书》里说:
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注23)
这里提出的“韵外之致”和“味外之旨”以及“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同禅理的“超乎象外,不落言诠”正是相类的东西。
司空图的名著是《诗品》。这部书把诗的风格分为“雄浑”“冲淡”“纤秾”“沉著”等二十四种,每种用一些美丽形象的四言诗句加以解说。这诗句中有不少也是富于禅味的。例如:
雄浑——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冲淡——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纤秾——乘之愈往,识之愈真。
沉着——所思不远,若为平生。
高古——虚伫神素,脱然畦封。
洗炼——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自然——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
含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精神——妙造自然,伊谁与裁。
缜密——是有真迹,如不可知。
委曲——似往已回,如幽匪藏。
实境——遇之自天,泠然希音。
形容——俱似大道,妙契同尘。
超诣——远引若至,临之已非。
飘逸——如不可执,如将有闻。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显然是用禅境来说明诗境,因为作诗不能“不著一字”,也就难于“超以象外”了。
在有些文人看来,司空图设想的富于禅味的诗境,同白居易等人写的反映社会现实的诗相比,显得超逸美妙,因而对于后来的诗论发生了很大的影响。到宋朝,禅宗的声势越来越大,用禅理来写诗、论诗就成为风气。例如苏轼在《送参寥师》里写道:
上人学苦空,百念已灰冷。……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诗法不相妨,此语当更请。(注24)
这是说,想要诗句高妙,就必须重视禅悟。
苏轼之后,受苏门影响的韩驹、吴可等,论诗更加重视禅悟。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说:
苏轼论诗已近禅悟,韩驹、吴可则说得更明白。韩驹《赠赵伯鱼诗》有云:“学诗当如初学禅,未悟且遍参诸方。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陵阳先生诗》二)吴可的《学诗诗》也是这样:
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
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
学诗浑似学参禅,头上安头不足传;
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气本冲天。
学诗浑似学参禅,自古圆成有几联?
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
此诗见《诗人玉屑》卷一所引,不载吴氏《藏海居士集》中。当时龚相亦有《学诗诗》,即和吴氏之作。
《诗人玉屑》亦引之云:
学诗浑似学参禅,悟了才知岁是年;
点铁成金犹是妄,高山流水自依然。
学诗浑似学参禅,语可安排意莫传;
会意即超声律界,不须炼石补青天。
学诗浑似学参禅,几许搜肠觅句联;
欲识少陵奇绝处,初无言句与人传。
这都是以禅喻诗,开《沧浪诗话》之先声。《陵阳室中语》述韩氏语云:“诗道如佛法,当分大乘小乘,邪魔外道,惟知者可以语此。”(《诗人玉屑》卷五引)吴可《海藏诗话》也说:“凡作诗如参禅,须有悟门。”可知他们的论诗宗旨与方法都是一样的。
诚斋(杨万里)论诗颇带禅味。其诗论中禅味最足者,如《书王右丞诗后》云:“晚因子厚识渊明,早学苏州得右丞;忽梦少陵谈句法,劝参庾信谒阴铿。”(《诚斋集》七)又《读唐人及半山诗》云:“不分唐人与半山,无端横欲割诗坛;半山便遣能参透,犹有唐人是一关。”(《诚斋集》八)《送分宁主簿罗宏材秩满入京》云:“要知诗客参江西,政如禅客参曹溪,不到南华与修水,于何传法更传衣。”(《诚斋集》三十八)答《徐子材谈绝句》云:“受业初参且半山,终须投换晚唐间,《国风》此去无多子,关捩挑来只等闲。”(《诚斋集》三十五)这几首诗都是他的论诗宗旨,比《诚斋诗话》所言尤为重要。而诗中所有字面,如参透,如传法,如关捩云云都是禅家话头。其故作不了了语,也落禅家机锋。(注25)宋朝的文人,除了上面提到的以外,用禅悟来论诗的还有很多,例如李之仪、曾几、葛天民、赵蕃、戴复古、杨梦信、徐瑞、范温、张镃、张炜、邓允端、叶茵等人(注26)。其中理论最成系统、对后代影响最大的是南宋的严羽。他的名著《沧浪诗话》,中心内容是以禅喻诗,以悟论诗。下面引几处最突出的为例。
1.夫学诗者……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从顶頞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2.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
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
3.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
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4.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
5.须参活句,勿参死句。
6.看诗须着金刚眼睛,庶不眩于旁门小法。(注27)
这里他讲学诗的门径是“参”,所求是“透彻之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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