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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與中國文學(張中行)▪P6

  ..續本文上一頁   王右軍與謝太傅共登冶城。謝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王謂謝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給。今四郊多壘,宜人人自效,而虛談廢務,浮文妨要,恐非當今所宜。”謝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豈清言致患邪?”(《言語第二》)

   孫綽賦遂初,築室畎川,自言見止足之分。齋前種一株松,恒自手壅治之。高世遠時亦鄰居,語孫曰:“松樹子非不楚楚可憐,但永無棟梁用耳。”孫曰:“楓柳雖合抱,亦何所施!”(《言語第二》)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

   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任誕第二十叁》)

  3.陶弘景《答謝中書書》

   山川之美,古來共談。高峰入雲,清流見底。兩岸石壁,五色交輝;青林翠竹,四時俱備。曉霧將歇,猿鳥亂鳴;夕日欲頹,沈鱗競躍。實是欲界之仙都,自康樂以來,未複有能與此奇者。(《陶隱居集》)

  叁、詩文評

   隋唐以來,禅學盛興,中國有不少文人喜歡引用禅理來談論文學,並且提出所謂韻味說、妙悟說、神韻說等等。這種風氣一直延續了許多朝代,使中國的文學批評和文學作品受到很大的影響。下面扼要地介紹一下這方面的情形。

   學佛,目的在于求解脫,度一切苦厄(這自然是幻想)。

   能不能解脫,關鍵在于能不能徹悟。晉宋之際,佛教大師們對悟有“漸”“頓”兩種看法。宣揚頓悟說的是當時的名僧竺道生,慧皎《高僧傳》說:

   生既潛思日久,徹悟言外,乃喟然歎曰:“夫象以盡意,得意則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則言息。自經典東流,譯人重阻,多守滯文,鮮見圓義。若忘筌取魚,始可與言道矣。”于是校閱真俗,研思因果,乃言善不受報,頓悟成佛。(注19)

   這在佛教史上是一件大事,因爲在當時有破舊立新之功。湯用彤說:

   生公在佛學上之地位,蓋與王輔嗣在玄學上之地位,頗有相似。……竺道生蓋亦深會于般若之實相義,而徹悟言外。于是乃不恤守文之非難,掃除情見之封執。其所持珍怪之辭,忘筌取魚,滅盡戲論。其于肅清佛徒依語滯文之紛纭,與王弼之菲薄象數家言,蓋相同也。(注20)比竺道生的時代稍後,到南朝宋末年,被推爲禅宗初祖的菩提達磨來華,講《楞伽經》,傳禅法,也主張“不隨于言教”(注21)。

   菩提達磨的禅法一傳再傳,吸收竺道生的理論,融會貫通,發揚光大,到六祖慧能之後,成爲在中國勢力最大的佛教宗派——主張不立文字、直指本心、頓悟成佛的禅宗。

   這種超乎象外、直指本心的玄理對教外的文人也有很大的吸引力,如謝靈運就曾著《辯宗論》,引用竺道生的理論,闡明所謂折中孔、釋的頓悟說。到唐朝,禅宗的勢力越來越大,禅理的影響越來越深,有不少文人的生活和作品中帶有或多或少的禅味(例如王維和孟浩然)。還有些文人引用禅理來講文學批評,其中最著名的是晚唐的司空圖。他在《與李生論詩書》裏說:

   文之難而詩尤難。古今之喻多矣,愚以爲辨于味而後可以言詩也。江嶺之南,凡足資于適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鹾,非不鹹也,止于鹹而已。中華之人所以充饑而遽辍者,知其鹹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嶺之人,習之而不辨也宜哉。詩貫六義,則諷谕、抑揚、渟滀、淵雅,皆在其中矣。然直致所得,以格自奇。前輩諸集,亦不專工于此,矧其下者耶!王右丞、韋蘇州,澄淡精致,格在其中,豈妨于道學哉?賈阆仙誠有警句,然視其全篇,意思殊餒,大抵附于蹇澀,方可致才,亦爲體之不備也。噫!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後可以言韻外之致耳。……足下之詩,時輩固有難色,倘複以全美爲上,即知味外之旨矣。(注22)

   他又在《與極浦談詩書》裏說:

   戴容州雲:“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談哉?(注23)

   這裏提出的“韻外之致”和“味外之旨”以及“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同禅理的“超乎象外,不落言诠”正是相類的東西。

   司空圖的名著是《詩品》。這部書把詩的風格分爲“雄渾”“沖淡”“纖秾”“沈著”等二十四種,每種用一些美麗形象的四言詩句加以解說。這詩句中有不少也是富于禅味的。例如:

   雄渾——超以象外,得其環中。

   沖淡——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

   纖秾——乘之愈往,識之愈真。

   沈著——所思不遠,若爲平生。

   高古——虛伫神素,脫然畦封。

   洗煉——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自然——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

   含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精神——妙造自然,伊誰與裁。

   缜密——是有真迹,如不可知。

   委曲——似往已回,如幽匪藏。

   實境——遇之自天,泠然希音。

   形容——俱似大道,妙契同塵。

   超詣——遠引若至,臨之已非。

   飄逸——如不可執,如將有聞。

  “超以象外,得其環中”,“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顯然是用禅境來說明詩境,因爲作詩不能“不著一字”,也就難于“超以象外”了。

   在有些文人看來,司空圖設想的富于禅味的詩境,同白居易等人寫的反映社會現實的詩相比,顯得超逸美妙,因而對于後來的詩論發生了很大的影響。到宋朝,禅宗的聲勢越來越大,用禅理來寫詩、論詩就成爲風氣。例如蘇轼在《送參寥師》裏寫道:

   上人學苦空,百念已灰冷。……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閱世走人間,觀身臥雲嶺。鹹酸雜衆好,中有至味永。詩法不相妨,此語當更請。(注24)

   這是說,想要詩句高妙,就必須重視禅悟。

   蘇轼之後,受蘇門影響的韓駒、吳可等,論詩更加重視禅悟。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說:

   蘇轼論詩已近禅悟,韓駒、吳可則說得更明白。韓駒《贈趙伯魚詩》有雲:“學詩當如初學禅,未悟且遍參諸方。一朝悟罷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陵陽先生詩》二)吳可的《學詩詩》也是這樣:

   學詩渾似學參禅,竹榻蒲團不計年;

   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閑拈出便超然。

   學詩渾似學參禅,頭上安頭不足傳;

   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氣本沖天。

   學詩渾似學參禅,自古圓成有幾聯?

   春草池塘一句子,驚天動地至今傳。

   此詩見《詩人玉屑》卷一所引,不載吳氏《藏海居士集》中。當時龔相亦有《學詩詩》,即和吳氏之作。

   《詩人玉屑》亦引之雲:

   學詩渾似學參禅,悟了才知歲是年;

   點鐵成金猶是妄,高山流水自依然。

   學詩渾似學參禅,語可安排意莫傳;

   會意即超聲律界,不須煉石補青天。

   學詩渾似學參禅,幾許搜腸覓句聯;

   欲識少陵奇絕處,初無言句與人傳。

   這都是以禅喻詩,開《滄浪詩話》之先聲。《陵陽室中語》述韓氏語雲:“詩道如佛法,當分大乘小乘,邪魔外道,惟知者可以語此。”(《詩人玉屑》卷五引)吳可《海藏詩話》也說:“凡作詩如參禅,須有悟門。”可知他們的論詩宗旨與方法都是一樣的。

   誠齋(楊萬裏)論詩頗帶禅味。其詩論中禅味最足者,如《書王右丞詩後》雲:“晚因子厚識淵明,早學蘇州得右丞;忽夢少陵談句法,勸參庾信谒陰铿。”(《誠齋集》七)又《讀唐人及半山詩》雲:“不分唐人與半山,無端橫欲割詩壇;半山便遣能參透,猶有唐人是一關。”(《誠齋集》八)《送分甯主簿羅宏材秩滿入京》雲:“要知詩客參江西,政如禅客參曹溪,不到南華與修水,于何傳法更傳衣。”(《誠齋集》叁十八)答《徐子材談絕句》雲:“受業初參且半山,終須投換晚唐間,《國風》此去無多子,關捩挑來只等閑。”(《誠齋集》叁十五)這幾首詩都是他的論詩宗旨,比《誠齋詩話》所言尤爲重要。而詩中所有字面,如參透,如傳法,如關捩雲雲都是禅家話頭。其故作不了了語,也落禅家機鋒。(注25)宋朝的文人,除了上面提到的以外,用禅悟來論詩的還有很多,例如李之儀、曾幾、葛天民、趙蕃、戴複古、楊夢信、徐瑞、範溫、張镃、張炜、鄧允端、葉茵等人(注26)。其中理論最成系統、對後代影響最大的是南宋的嚴羽。他的名著《滄浪詩話》,中心內容是以禅喻詩,以悟論詩。下面引幾處最突出的爲例。

  1.夫學詩者……久之自然悟入。雖學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從頂頞上做來,謂之向上一路,謂之直截根源,謂之頓門,謂之單刀直入也。

  2.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學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義。若小乘禅,聲聞辟支果,皆非正也。論詩如論禅: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曆以還之詩,則小乘禅也,已落第二義矣。

   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學漢魏晉與盛唐詩者,臨濟下也。學大曆以還之詩者,曹洞下也。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爲當行,乃爲本色。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

  3.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

   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挂角,無迹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珑,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4.意貴透徹,不可隔靴搔癢;語貴脫灑,不可拖泥帶水。

  5.須參活句,勿參死句。

  6.看詩須著金剛眼睛,庶不眩于旁門小法。(注27)

   這裏他講學詩的門徑是“參”,所求是“透徹之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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