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寫詩要“不落言筌”,如“羚羊挂角,無迹可求”,理是禅家的,連話頭也是禅家的,可見受佛教的影響是如何深遠了。
嚴羽《滄浪詩話》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重要著作,對後來的影響很大。宋朝以後,文人引用禅理來講詩文的也很不少。例如明朝的謝榛說:“體貴正大,志貴高遠,氣貴雄渾,韻貴隽永,四者之本,非養無以發其真,非悟無以入其妙。”(注28)
屠隆說:“詩道有法,昔人貴在妙悟。……如禅門之作叁觀,如玄門之煉九還,觀熟斯現心珠,煉久斯結黍米,豈易臻化境者。”(注29)鍾惺說:“我輩文字到極無煙火處,便是機鋒,自知之而無可奈何。”(注30)釋普荷說得更加明顯:“太白子美皆俗子,知有神仙佛不齒。千古詩中若無禅,雅頌無顔國風死。惟我創知風即禅,今爲絕代剖其傳。禅而無禅便是詩,詩而無詩禅俨然。從此作詩莫草草,老僧要把詩魔掃,那怕眼枯須皓皓。一生操觚壯而老,不知活句非至寶。籲嗟至寶聲韻長,洪鍾扣罷獨泱泱。君不見,嚴滄浪。(注31)
嚴羽之後,引用禅理來論詩的人,最重要的是清朝的王士禛。他是清朝初年的大作家,當時推爲詩壇盟主,在中國文學史上地位很重要。他發展司空圖的韻味說和嚴羽的妙悟說,主張詩的最高境界是“神韻”。他著作很多,經常用詩、禅相通的道理來闡明最上乘的詩的奧秘。例如:
1.汾陽孔文谷雲:“詩以達性然須清遠爲上。薛西原論詩,獨取謝康樂、王摩诘、孟浩然、韋應物,言“白雲抱幽石,綠篠媚清漣”,清也;“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爲傳”,遠也;“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清遠兼之也。總其妙在神韻矣。”“神韻”二字,予向論詩,首爲學人拈出,不知先見于此。
(《池北偶談》)
2.洪昇昉思問詩法于施愚山,先述余夙昔言詩大指。
愚山曰:“子師言詩,如華嚴樓閣,彈指即現,又如仙人五城十二樓,缥缈俱在天際。余即不然,譬作室者,瓴甓木石,一一須就平地築起。”洪曰:“此禅宗頓、漸二義也。”(《漁洋詩話》)
3.嚴滄浪以禅喻詩,余深契其說,而五言尤爲近之。
如王、裴辋川絕句,字字入禅。他如“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卻下水精簾,玲珑望秋月”,常建“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爲君”,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劉慎虛“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妙谛微言,與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等無差別。通其解者,可語上乘。(《蠶尾續文》)
4.嚴滄浪論詩,特拈“妙悟”二字,及所雲“不涉理路,不落言論”,又“鏡中之象,水中之月,羚羊挂角,無透可尋”雲雲,皆發前人未發之秘。(《分甘余話》)
5.舍筏登岸,禅家以爲悟境,詩家以爲化境,詩禅一致,等無差別。(《香祖筆記》)
6.僧寶傳:石門聰禅師謂達觀昙穎禅師曰:“此事如人學書,點畫可效者工,否則拙。何以故?未忘法耳。
如有法執,故自爲斷續。當筆忘手,手忘心,乃可。”此道人語,亦吾輩作詩文真訣。(《居易錄》)
由禅的境界悟出“神韻”,並進而宣揚“詩禅一致”,這比嚴羽的偏重比況更進了一步。
第叁章 佛教與中國俗文學
俗文學是流行于民間爲大衆所喜愛的文學,是不被士大夫階層尊重的文學。魏晉以後,佛教勢力深入民間,一般人民的生活和佛教的關系特別密切,因而佛教對于俗文學的影響也就特別深遠。幾乎可以說,隋唐以後各種體裁的俗文學作品,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佛教的熏染。這方面的情況是複雜的,內容是豐富的。但是大體上可以分作兩個方面:一是佛教自己的俗文學創作,即所謂“變文”;二是受佛教影響的其他俗文學作品,這又可以分作四個方面:(一)傳布方式,(二)體裁,(叁)題材,(四)思想。
一、佛教的俗文學創作——變文
佛教不是中國本土的産物,想讓中國的廣大人民信受奉行,就要翻譯佛教的經典,就要宣揚佛教的教義。中國古代文化不普及,識字的人不多,加以佛教教義深微繁富,領悟不很容易,所以宣傳解說就要講求技術。一要通俗,通俗才能夠普及;二要有情趣,有情趣才能夠吸引群衆。
南北朝時期,宣揚佛教教義已經有了精通技術的專家。一種是長于詠經和歌贊的“經師”。慧皎《高僧傳》說:“天竺方俗,凡是歌詠法言,皆稱爲呗;至于此土,詠經則稱爲轉讀,歌贊則號爲梵音。”(注32)他爲許多經師立傳,說他們“經聲徹裏許,遠近驚嗟,悉來觀聽”(注33),“每清梵一舉,辄道俗傾心”(注34)。“若乃八關長夕,中宵之後,四衆低昂,睡蛇交至,宗則升座一轉,梵響幹雲,莫不開神暢體,豁然醒然。”(注35)
另一種是長于宣唱或唱說的“唱導師”。慧皎《高僧傳》說:“唱導者,蓋以宣唱法理,開導衆心也。昔佛法初傳,于時齊集,止宣唱佛名,依文致禮。至中宵疲極,事資啓悟,乃別請宿德,升座說法,或雜序因緣,或傍引譬喻。……夫唱導所貴,其事四焉,謂聲辯才博。非聲則無以警衆,非辯則無以適時,非才則言無可采,非博則語無依據。至若響韻鍾鼓,則四衆驚心,聲之爲用也;辭吐俊發,適會無差,辯之爲用也;绮製雕華,文藻橫逸,才之爲用也;商榷經論,采撮書史,博之爲用也。若能善茲四事,而適以人時,如爲出家五衆,則須切語無常,若陳忏悔;若爲君王長者,則須兼引俗典,绮綜成辭;若爲悠悠凡庶,則須指事造形,直談聞見;若爲山民野處,則須近局言辭,陳斥罪目。凡此變態,與事而興,可謂知時衆,又能善說。……至如八關初夕,旋繞周行,煙蓋停氛,燈帷靖耀,四衆專心,義指緘默,爾時導師則擎爐慷慨,含吐抑揚,辯出不窮,言應無盡,談無常則令心形戰栗,語地獄則使怖淚交零,征昔因則如見往業,核當果則已示來報,談怡樂則情抱暢悅,敘哀戚則灑泣含酸。于是合衆傾心,舉堂恻怆,五體輸席,碎首陳哀,各各彈指,人人唱佛。愛及中宵後夜,鍾漏將罷,則言星河易轉,勝集難留,又使遑迫懷抱,載盈戀慕。”(注36)
唱導不是诠釋式的講經,而是演義式的講經,所以可以“談無常”,“語地獄”,“征昔因”,“核當果”,“談怡樂”,“敘哀戚”,總之,是用可歌可泣的故事來感動人心。因爲是講故事,所以到“勝集難留”的時候聽衆還會“載盈戀慕”。
唱導師宣唱的言辭,有的是應時編撰的,這就是所謂“言無預撰,發響成製”(注37)。也有的是先後傳承,早已寫成本子,備一般僧徒采用的,慧皎《高僧傳》說:“若夫綜習未廣,谙究不長,既無臨時捷辯,必應遵用舊本。然才非己出,製自他成,吐納宮商,動見纰缪,其中傳寫訛誤,亦皆依而宣唱。”(注38)
這種舊本的具體內容如何,現在無從知道,推想與後來的變文可能有相似之點(也許就是變文的前身),那麼,這應該是佛教創作的最早的俗文學作品了。
南朝末年,經師和唱導師的專業逐漸合流,通俗的宣講逐步得到發展,到唐朝就成爲“俗講”。據日本僧人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記載,當時長安有不少出名的俗講法師,如左街的海岸、體虛、齊高、光影,右街的文溆等。其中的文溆尤其有名,甚至敬宗皇帝都“幸興福寺,觀沙門文溆俗講”(注39)。
俗講有本子。據近年來一些人的考證,這本子就是發現于敦煌石室的“變文”。就現存的變文來看,內容可以分爲兩類:一類是演述佛經故事的,如《維摩诘經講經文》《降魔變文》《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等等;另一類是演述曆史故事或民間傳說的,如《伍子胥變文》《王昭君變文》《孟姜女變文》等等。演述佛經故事的變文自然是俗講師作的。演述曆史故事或民間傳說的變文,有的可能也是俗講師作的。趙璘《因話錄》說:
有文淑僧者,公爲聚衆談說,假托經論,所言無非淫穢鄙亵之事。不逞之徒轉相鼓扇扶樹,愚夫冶婦樂聞其說,聽者填咽寺舍,瞻禮崇拜,呼爲和尚。教坊效其聲調,以爲歌曲。其甿庶易誘,釋徒苟知真理及文義稍精,亦甚嗤鄙之。
《資治通鑒》胡叁省注說:
釋氏講說,類談空有,而俗講者,又不能演空有之義,徒以悅俗邀布施而已。(注40)
所講的內容不是空有之義,被人指斥爲“淫穢鄙亵”,“徒以悅俗邀布施”,高明一些的釋徒“亦甚嗤鄙之”,可見未必都是佛典之內的事了。
變文用的幾乎都是散文韻文交替的體裁。內容故事性強,有豐富的想象,生動的描寫,繁缛的鋪敘,所以在唐、五代時期成爲群衆喜愛的俗文學作品。下面舉兩段爲例。
1.經雲:“于是文殊”乃至“入城”。
文殊受敕,領衆前行,聲聞五百同隨,菩薩八千爲伴。于是庵園會上,聽衆無邊,陪大士盡往于毗耶,從文殊同過于方丈。時當春景,千花競笑于園林;節屆青陽,萬木皆榮于山野。由是文殊師利親往方丈之中,遂設威儀,排比行李。于是寶冠覆頂,璎珞嚴身,辭千花臺上世尊,問一丈室中居士。龍神引路,菩薩前迎。瑞氣盈空,天花映日。幢幡乃雙雙排路,龍節而隊隊前行。毫光與晃日爭輝,雅樂與梵音合雜。菩薩八千侍從,聲聞五百同行,一時禮別慈尊,盡赴維摩問疾。是時也,人浩浩,語喧喧,雜沓雲中,歡呼日下。遏翠微之瑞氣,散缭繞之祥霞。肉發峨峨,珠衣灼灼。曳六铢之妙服,戴七寶之頭冠,蹙金縷以疊重,動香風而逦迤。領雄雄之師子,舉步可以延風,座千葉之蓮花,含水煙之翠色。領天徒之衆類,離佛會之庵園。天女天男,前迎後繞,空中化物,雲裏遙瞻。整肅威儀,指揮徒衆。毗耶城裏人皆見,盡道神通大煞生。
文殊隊仗實堪誇,暫別牟尼聖主家。
迎引仙童千萬隊,相隨菩薩數河沙。
金冠玉佩輝青目,雲服珠璎惹翠霞。
師子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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