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时期的佛经翻译
韩廷杰
一、中国佛经翻译始于何时尚难确定
中国的佛经翻译始于何时?至今学术界还没有令人信服的一致结论。有二种比较流行的意见:
一、“伊存口授佛经”说。此说据《魏略·西戎传》的一段记载:“昔汉哀帝元寿元年(前2年),博士弟子景卢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浮屠”是梵文buddha的音译,新译佛陀,即佛。浮屠经即是佛经。此中《浮屠经》是泛指佛经,还是特指某一部佛经,没有说清楚。有无笔译?也没有说清楚。把这件事说成是中国佛经翻译的开始,缺乏证据。吕先生的《中国佛学源流略讲》对此提出疑问:“这一材料出自《三国志》裴注引前人鱼豢《魏略·西戎传》的记载,而《魏略》一书已佚。据现代研究西域历史的学者,如日人白岛库吉认为,贵霜王朝前二代是不信佛教的,而大月氏又在贵霜王朝之前,当时是否已有佛教流传,还值得研究,尤其是授经者是国家的大使身份,说明佛教已成为当时统治阶级所崇信才有可能,这就更需要研究了。[1]”
二、《四十二章经》是中国翻译的第一部佛经。此据梁僧佑着《出三藏记集》卷二:“佑检阅三藏,访覆遗源,古经现在,莫先于《四十二章》。传译所始,靡愈于张骞之使。”(中华书局点校本,第22页)《四十二章经序》(作者不详)称:“昔汉孝明皇帝,夜梦见神人,身体有金色,项有日光,飞在殿前。意中欣然甚悦之。明日问群臣,此为何神也?有通人傅毅曰:“臣闻天竺有得道者,号曰佛,轻举能飞,殆将其神也。”于是上悟,即遣使者张骞、羽林中郎将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至大月支国写取佛经《四十二章》,在第十四石函中,登起立塔寺。于是道法流布,处处修立佛寺,远人伏化,愿为臣妾者不可称数。国内清宁,合识之类,蒙恩受赖,于今不绝也。”(见僧佑着《出三藏记集》卷六,中华书局点校本第242页)
关于《四十二章经》的具体情况,《出三藏记集》卷二《新集撰出经律论录》第一说明如下:“《四十二章经》一卷,旧录云:《孝明皇帝四十二章》。安法师所撰录缺此经。右一部,凡一卷。汉孝明帝梦见金人,诏遣使者张骞、羽林中郎将秦景到西域,始于月支国遇沙门竺摩腾,译写此经还洛阳,藏在兰台石室第十四间中。其经今传于世。[2]”此中“旧录”,据吕先生考证,是指晋代僧支敏度(生卒年不详)的《经论都录》。这里把《四十二章经》和佛教传入联系在一起,印僧摄摩腾和竺法兰随汉使来到中国洛阳,白马驮来佛经,故建白马寺。两位印僧在此译出《四十二章经》。这里有二个问题很值得注意:
一、东晋道安法师的《综合众经目录》没有记载《四十二章经》,所以很多着名佛教学者如梁启超、陈垣、吕等,断定此经是伪经。梁启超曾着《四十二章经辨伪》一文,断定此经是三国两晋时的伪作。吕先生考证得最详细,他把《四十二章经》和《法句经》进行详细对照,说明《四十二章经》的内容大部分抄自《法句经》。吕的《中国佛学源流略讲》又详细考证如下:“我们认为《四十二章经》不是最初传来的佛经,更不是直接的译本,而是一种经抄。就内容来看,是抄自《法句经》,我们对出来的有二十八章,占全经的三分之二。这还只是此经相当于《法句经》的偈颂部分,《法句经》还有缘起,是长行,此经也抄了几段。所以它是抄录的,但作了一些修词上的工夫。现存的《法句经》是三国时支谦译的,据支谦本序文看,在他之前还有一个译本,所以在汉末时《法句经》就有了。《四十二章经》应该是抄的那个旧本而加以润色的。因此,它抄出的时代还相当的迟。
我们认定此经是东晋抄出的,其理由:一、此经最初见于东晋成帝时的《支敏度录》,所以它应在此录之前。二、惠帝时,道佛争论,王浮着有《老子化胡经》,说佛教是假造诸经,但末提到《四十二章经》的名字,可见当时尚无此经,否则王浮决不会目睹这一所谓初传佛典而不加以攻击。因此,此经抄出的年限,最早不能超过《化胡经》,最晚不能晚于《支敏度录》。惠帝末年是公元306年,成帝末年为公元342年,大约就产生于此三十年间。[3]”
胡适、汤用彤等不同意上述观点,胡适曾着《四十二章经考》一文,认为“《四十二章经》有汉译本,似无可疑。”(详见《胡适论学近着》第一集)汤用彤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指出:“《四十二章经》,汉晋间有不同之译本,观上所列,甚可置信。译出既不止一次,则其源出西土,非中华所造,益了然矣。”关于《安录》为什么不载此经,汤用彤说明如下:“安公治学精严,非亲过目则不着录。故自知遗漏不少。故谓若欲综理已出一切经典,自知非一人所能为。夫安公之世,《方等》风行,经出更多。《四十二章》为常日所不备,安公固未见之,遂未着录,或亦意中之事也。[4]”我觉得这种说明难以立足,被视为中华第一部佛经的《四十二章》被遗漏,难以置信,用“治学精严”来说明,很难成立。由此可见,《四十二章经》是伪经。
关于《四十二章经》的译者问题,文献记载也很混乱。《出三藏记集》卷二载为竺摩腾所译,《高僧传》卷一《摄摩腾传》也说是摄摩腾所译,《竺法兰传》则说是竺法兰译,而现存的《四十二章经》,署款为迦叶摩腾和竺法兰共译。
汉明帝“感梦”的故事亦出现于牟子《理惑论》:“昔孝明黄帝,梦见神人,身有日光,飞在殿前,欣然悦之。明日,博问群臣,此为何神?有通人傅毅曰:“臣闻天竺有得道者,号之曰佛,飞行虚空,身有日光,殆将其神也。”于是,上悟,遣使者张骞、羽林郎中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于大月氏写佛经《四十二章》,藏在兰台石室第十四间。时于洛阳城西雍门外起佛寺,于其璧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匝。又于南宫清凉台,及开阳城门上作佛像。明帝存时,预修造寿陵,陵曰显节,亦于其上作佛图像。[5]”这种记载有明显的时代错误,张骞所处的时代是汉武帝在位时期,秦景所处的时代是在哀帝在位时期,王遵所处的时代是在光武帝在位时期,而且,王遵是军人,并非《理惑论》所说的“博士弟子”。很显然,“明帝感梦”的故事,是一个很缺乏历史知识的人杜撰的[6]。
费长房的《历代三宝记》引用《旧录》的话,明确指出,《四十二章经》“本是外国经钞,元出大部,摄要引俗,似此《孝经》十八章。[7]”“外国经钞”,系指《四十二章经》类似《法句经》,是从大部佛经摘抄的节要经文。又说它类似《孝经》十八章,说明《四十二章经》是中国人按照《孝经》形式伪造的。
《历代三宝记》又记载,三国时支谦亦译《四十二章经》,说明如下:“第二出,与摩腾译者小异,文义允正,辞句可观,见《别录》。[8]”据吕先生考证,此中《别录》,既支敏度的《众经别录》。第二出的《四十二章经》“文义允正,辞句可观”,说明支谦对原本的《四十二章经》进行修饰加工,并非重译。
胡适、汤用彤等认为,《四十二章经》不是摩腾、法兰所译,但应肯定后汉时已有此经,因为《后汉书》卷六十有这样的记载:后汉襄楷于延熹九年(166)曾上书桓帝称:“浮图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天神遗以好女,浮屠曰:此旦革囊盛血,遂不盼之。其守一如此。”此中“浮图不三宿桑下”,类似于《四十二章经》第三章,“树下一宿”之语,此中“革囊盛血”类似于《四十二章经》第二十六章“革囊众秽”之语。由此推断,在此之前已有《四十二章经》。实际上并非如此,这些话在佛典中很普通,《增一阿含经》卷四十一亦有类似的说法,转轮圣王用一美女考验一个沙门,那位沙门根本不预理睬。转轮圣王问他为何如此?他说女人有九恶法,其中第一即为“臭秽不净”[9]。《增一阿含经》由东晋罽宾三藏瞿昙僧伽提婆正式译出,但东汉时有很多零译出现,襄楷的上书很有可能是借用了这些零译本的内容。
从该经的内容看,基本属于小乘思想,也混有大乘思想及中国的儒道思想。本经序称:“世尊成道已,作是思维,离欲寂静,是最为胜,住大禅定,降诸魔道。于鹿野苑中,转四谛*轮,度陈如等五人而证道果,复有比丘所说诸疑,求佛进止。世尊教敕一一开悟,合掌敬诺,而顺尊敕。”从此内容来看,显然是佛初转*轮,其内容应当是四圣谛、八正道、十二因缘等小乘教法。实则不然,经中混有不少大乘思想。如第二章:“佛言,出家沙门者,断欲去爱,识自心源,达佛深理,悟无为法,内无所得,外无所求,心不系道,亦不结业,无念无作,非修非证,不历诸位,而自崇最,名之为最。”“内无所得,外无所求”,显然是大乘中观学派的“性空”理论。“非修非证,不历诸位”,说明大乘中观学派是“顿悟”法门的理论基础。
《四十二章经》第十一章称:“佛言:饭恶人百,不如饭一善人,饭善人千,不如饭一持五戒者,饭五戒者万,不如饭一斯陀含,饭千万斯陀含,不如饭一阿那含,饭一亿阿那含,不如饭一阿罗汉,饭十亿阿罗汉,不如饭一辟支佛,饭百亿辟支佛,不如饭一三世诸佛,饭千亿三世诸佛,不如饭一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之者。”这里从恶人逐步提高,至善人,再至小乘四果,再至佛,最高境界是“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之人”。这里把大乘中观理论视为最高理论,是佛教徒修行所要达到的最高目标。
《四十二章经》的第十八章又说:“佛言:吾法念无念念,行无行行,修无修修。会者近尔,迷者远乎。言语道断,非物所拘,差之毫厘,失之须臾。”这里说明念、行、言、修,都是超越有、无的中道。这种境界既不能说,又不能想,动口即错,动念即乖。
《四十二章经》还混有中国的儒道思想,如第七章:“问曰,子以礼从人,其人不纳,礼归子乎?对曰,归矣。”这是讲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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