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予在钱塘,亲见二人。”
此外,东坡在杭州还与孤山惠勤、惠思,祥符寺清顺、宝岩院可久(此四人均系诗僧)、净慈寺宗本等方外缁流来往密切,苏氏尝自谓:“吴越名僧与余善者十九。”诚哉斯言!
但东坡前半生对佛教感兴趣,与僧人交往,只不过是文人当时以谈禅为高雅的风气使然。嘴上说禅,其内心却是以“用舍由时,行藏在我”的正统儒生、正统士大夫自命。《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一诗就是明证:
“天欲雪,去满湖,楼台灭山有无。
水清出石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
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
道人之居在何许?宝云山前路盘纡。
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
纸窗竹屋深自暖,拥褐坐睡依圆蒲。
天寒路远愁仆夫,整驾催归及未哺。
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见野鹘盘浮图。
兹游淡簿欢有余。到家恍如梦蘧蘧。
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
此诗确为佳作,山水如画,清新而微寒之气扑面而来。这就是苏轼通守钱塘,到官之日,即访诗僧惠勤、惠思之作。名为找和尚谈禅,实则到孤山寻诗。倘若子瞻此时象那些怀才自负,骄纵狂妄的士大夫;或是逐利失利,沽名成空的贪官那样,借谈禅来医治自己的心病,那么,肯定表达不出这种清寂的意境,淡薄的欢娱。也难以用客观的笔触,去淡淡钩勒禅房和浮图。
所以,用“名寻道实自娱”这句诗来概括苏轼前半期的禅学生涯,大概是恰当的罢。在这段时期,他的诗文更多地强调了禅学与儒学的一致性,认为“台阁山林本无异,故应文字不离禅。”(见《次韵参寥寄少游》)按《维摩诘所说 经》云:“一切文字即解脱相,勿离文字求解脱也。”天台宗祖师智kai(538-597年)所着《妙法莲华经玄义.卷五》亦云:“文字是法身气命,读诵明利是圆家数息。”禅宗则强调心印,“见性成佛,不立文字。”苏轼折衷了佛门各宗的观点,而强调了“虽居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换个说法就是“身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这正是南北朝以来封建士大夫所肯定了的政治与宗教的统一。苏氏赞同这个观点、这种生活方式。
熙宁十年(1077)四月,苏轼到徐州任太守。在这里,他结识了诗僧参寥,作有《送参寥师》一诗:
“上人学苦空,百念已灰冷。剑头惟一,焦谷无新颖。胡为逐吾辈,文字争蔚炳。新诗如玉悄,出语便清警。退之论草书,万事未尝屏。忧愁不平气,一寓笔所骋。颇怪浮屠人,视身如丘井。颓然寄淡泊,谁与发豪猛?细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诗法不相妨,此语当更请。”
禅宗的空观和静观,是要让人们把世间的万事万物都看作水中月,镜中花。而苏轼却发现了禅理可以作为诗法的借鉴,可谓特具诗人之卓识。苏氏指出,诗人不妨把空静观借来作为一面镜子,去观察和体味人间的“群动”、“万境”。这样吟成的诗篇,才是“真巧非幻影”,而且其中还蕴含着一种隽永的哲理的“至味”。事实上,苏诗中的不少佳作如《题西林壁》等,都具有这们的理趣。其想象的奇妙,诗语的清隽,都得力于他从禅机中悟得的新奇的观照方式。
苏轼前半生抱着对儒家政治理想和真诚信仰,奔走宦途。他激烈地反对新法,态度是执着而真诚的,不同于那些投机钻营,见风使舵的无耻政客。但他也深知卷入政治斗争的危险性,敏感地察觉到了北宋王朝的盛世之下潜伏着的巨大危机。元丰元年(1078),他在今江苏铜山所作的《百步洪二首》中写道:
“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
险中得乐虽一快,何意水伯夸秋河
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今逾新罗。
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
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
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
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
诗中,“一念逾新罗”系借用《景德传灯录》典:有僧问金陵宝资大师:“如何是金刚一枝箭?”师云:“过新罗国去。”形容迷念之速如箭。“荆棘理铜驼”则借用《晋书.索靖传》典:“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但应此心无所住”出自《金刚经.庄严净土分第十》和《六祖法宝坛经》,此处从略。苏轼看到了历史纷争,人间劫夺,瞬息万变,一切犹如过眼烟云,因此他表示要断除迷念,忘却世间的善恶好丑,从政治漩涡的言语触刺欺争中解脱出来。他认为不论世事如何变化,只要自己无所系缚,就可以安时处顺,大彻大悟。
元丰三年(1080)着名的“乌台诗案”后,四十三岁的苏轼被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但又不得签书公事,仅仅挂个空名。政治上的挫折,使他更加倾心空门,深入三藏。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说:“既而谪居于黄(州),杜门深居......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苏轼在《和子由四首.送春》诗中所亦云:“凭君借取《法界观》,一洗人间万事非”。(原注:“来书云近看此书,余未尝见也。”)这里的《法界观》,是指华严宗五祖圭峰宗密(780-841年)所着《注华严法界观门》。该书乃发挥华严法界缘起理论的重要著作。刚到黄州时,苏轼寓居定慧院,随僧素食,宦海风波的险恶使他灰心钳口。在《与程彝仲推官书》中,他写道:“但多难畏人,不复作文字,惟时作僧佛语耳。”这一时期,他结识了佛印禅师,重晤了诗僧参寥,三人后来成了挚友。“东坡居士”的称号也取自此时,在黄州五年,苏轼进入了政治上的失意时期,但却迎来了文字上的丰收季节,流传千古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记承天寺夜游》等名篇均作于此时。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他抒发了“人生如梦”的感慨。“如梦”是大乘十喻之一,是佛教人生观的表现。又如元丰五年(1082)所作的《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郊寻春,忽忆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
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
同样抒发了人生如梦的感慨,表现了敝屣名利,超然物外,与世无争,心胸旷达,豪放不羁,自得其乐的洒脱态度。
元丰八年(1085),神宗死,王安石变法失败。旧派司马光(1019-1086年)入朝为相,尽改新法,恢复旧制。这又引起了刚被擢升为翰林学士兼侍读的苏轼的不满,他认为新法“不可尽废”,而应当“参用所长”。(见《东坡奏议集.卷三》)结果招致了新旧两党夹击,在朝廷中无所适从,不得不连上章疏,请求外放出任地方官,哲宗赵煦元佑四年(1089),他以龙图阁学士的身份,出任杭州太守。元佑六年(1091)年,又改知颖州(今安徽阜阳)。他在颖州与人开浚西湖,引来焦陂之水,修筑清河、西湖三闸。在《轼在颖州与赵德麟同治西湖.....》一诗中,他写道:
“太山秋毫两无穷,巨细本出相形中。
大千起灭一尘里,未觉杭颖谁雌雄。”
万法平等,所以万物各得其所。祸福苦乐,只是相形而现,是人们的感觉而已。在一切都不断生灭流转的大千世界里,什么是非荣辱都是无所谓的。同年,他在《祭龙井辩才文》中说:
“孔老异门,儒释分宫,又于其间,禅律相攻。我见大海,有北南东,江河虽殊,其至则同。虽大法师,自戒定通,律无持破,垢净皆空。讲无辩讷,事理皆融,如不动山,如常撞钟,如一月水,如万窍风。八十一年,生虽有终,遇物而应,施则无穷。.....”
根据事理圆融的观点,不但佛教各宗,就是儒、道各家也都有其价值,共同汇合到真理的大海里。而在儒、佛二教之间,东坡认为相反而相为用,不谋而同。宰官行世间法,缁流行出世间法,世间即出世间等有无二,所以他对二者都不偏废。
绍圣元年(1094),新党再度执政,将苏轼目为旧党。四月,贬为宁远军节度使,惠州(今广东惠阳)安置。五十七岁的东坡居士赴惠州途中,路过金陵(今江苏南京),游崇因寺,见宗袭长老。时崇因寺新塑观世音菩萨像,苏氏于像前礼拜并发愿:“吾如北归,必将再过此地,当为大士作颂。”后果于六年后北返时(1100年),为作《观世音菩萨颂》。
南迁途中,过曹溪南华寺(在今广东曲江县)。见到六祖惠能(638-713年)漆泞真身,苏轼不禁老泪纵横,作《南华寺》一首:
“云何见祖师,要识本来面。
亭亭塔中人,问我何所见?
可怜明上座,万法了一电。
饮水既自知,指月无复眩。
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
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
抠衣礼真相,感动泪雨霰。
借师锡端泉,洗我绮语砚。”
此诗通篇咏六祖事迹,用《坛经》之典。引人注目的是,在这一禅宗祖庭,诗人重新发现了自己--“我本修行人。”在他看来,人生的祸福苦乐,都决定于一念之间,应物处世只决定于主观的认识和态度,表现出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已悲的洒脱情怀。
在惠州,苏轼建“思无邪斋”,并用《思无邪斋铭》:
“东坡居士问法于子由,子由报以佛语曰:“未觉必明,无明明觉。”。居士欣然有得于孔子之言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夫有思皆邪也。无思则土木也。吾何自得道,其惟有思而无所思乎。于是幅中危坐,终日不言,明目直视而无所见,摄心正念而无所觉。于是得道,乃铭其斋曰:“思地邪”。.....”
铭文中的“有思而无所思,”深得佛家“中道 ”三昧,有思指无邪之思,即下文的“正念”;无所思则指不为外界所干扰,苏轼要这样做到外轻内顺,即:安则物之感我者轻,和则我之应物者顺,如此心境自然宁静。把释迦牟尼的“正道”与孔子的“思无邪”相统一,这正是他揉合儒佛的表现。
绍圣四年(1097),朝延加重了对元佑党人的惩处,加之东坡又在惠州写了一首七绝《纵笔》:
“白发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用超然洒脱的禅悦方式,对待政敌的迫害。这首诗很快传至汴京(今河南开封),宰相章惊冷笑道:“苏子尚尔快乐耶!”又重议东坡“草制讪谤”之罪,再贬为琼州(今海南省海口市)别驾,昌化军(今海南儋县)安置。
无符三年(1100)五月,苏轼被赦内迁廉州(今广西合浦)。六月二十日渡海北还,重游曹溪南华寺。未至前,友人苏贤在南华寺迎候,东坡先寄(昔在九江与苏伯固唱和......《一诗,有句云:
“水香知是曹溪口,眼净同看古佛衣。
不向南华结香火,此生何处是真依。”
诗中的“眼净”,系借用《维摩诘所说经》句“远离尘垢,得法眼净。”他又作《追和沈辽顷赠南华诗》:
“善哉彼上人,了知明镜台。
欢然不我厌,肯致远公材。
莞尔无心云,胡为出岫来。
一堂安寂灭,卒岁扃苍苔。”
徽宗赵佶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二十八日,苏轼卒于常州,遗愿葬于汝州郏城县(今河南郏县)钓台乡上端里小峨眉。
综观东坡的一生,他前期涉及佛教的诗文,往往流露出不堪世事压迫以求解脱的心情。而到后期,则能以透脱的教理来认识世界,看待苦海中的人生,作飒然出离之想。他利用佛教对人生进行理智的思索,深刻的反省,培养出一种超然洒脱,与世无争的襟怀,求得心理上的平静安宁。这种观今与儒家的入世思想相互为用,既矛盾又统一,使他处于危难之间不惧不馁,不悲不忧,而机遇来临之时又能坚持其以仁政治国的崇高理想,奋斗不已。苏辙在《追和陶渊明诗引》中,说东坡谪居琼州时,“日啖薯芋而华堂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喜和陶诗,笔力纵横,挥洒自如 ,“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没有消极颓废,而是乐观向上。可见其得力于佛学修养之深。
《苏轼与禅(李豫川)》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