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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轼與禅(李豫川)▪P2

  ..續本文上一頁“予在錢塘,親見二人。”

   此外,東坡在杭州還與孤山惠勤、惠思,祥符寺清順、寶岩院可久(此四人均系詩僧)、淨慈寺宗本等方外缁流來往密切,蘇氏嘗自謂:“吳越名僧與余善者十九。”誠哉斯言!

   但東坡前半生對佛教感興趣,與僧人交往,只不過是文人當時以談禅爲高雅的風氣使然。嘴上說禅,其內心卻是以“用舍由時,行藏在我”的正統儒生、正統士大夫自命。《臘日遊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一詩就是明證:

   “天欲雪,去滿湖,樓臺滅山有無。

   水清出石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

   臘日不歸對妻孥,名尋道人實自娛。

   道人之居在何許?寶雲山前路盤纡。

   孤山孤絕誰肯廬,道人有道山不孤。

   紙窗竹屋深自暖,擁褐坐睡依圓蒲。

   天寒路遠愁仆夫,整駕催歸及未哺。

   出山回望雲木合,但見野鹘盤浮圖。

   茲遊淡簿歡有余。到家恍如夢蘧蘧。

   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後難摹。”

   此詩確爲佳作,山水如畫,清新而微寒之氣撲面而來。這就是蘇轼通守錢塘,到官之日,即訪詩僧惠勤、惠思之作。名爲找和尚談禅,實則到孤山尋詩。倘若子瞻此時象那些懷才自負,驕縱狂妄的士大夫;或是逐利失利,沽名成空的貪官那樣,借談禅來醫治自己的心病,那麼,肯定表達不出這種清寂的意境,淡薄的歡娛。也難以用客觀的筆觸,去淡淡鈎勒禅房和浮圖。

   所以,用“名尋道實自娛”這句詩來概括蘇轼前半期的禅學生涯,大概是恰當的罷。在這段時期,他的詩文更多地強調了禅學與儒學的一致性,認爲“臺閣山林本無異,故應文字不離禅。”(見《次韻參寥寄少遊》)按《維摩诘所說 經》雲:“一切文字即解脫相,勿離文字求解脫也。”天臺宗祖師智kai(538-597年)所著《妙法蓮華經玄義.卷五》亦雲:“文字是法身氣命,讀誦明利是圓家數息。”禅宗則強調心印,“見性成佛,不立文字。”蘇轼折衷了佛門各宗的觀點,而強調了“雖居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于山林之中”;換個說法就是“身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這正是南北朝以來封建士大夫所肯定了的政治與宗教的統一。蘇氏贊同這個觀點、這種生活方式。

   熙甯十年(1077)四月,蘇轼到徐州任太守。在這裏,他結識了詩僧參寥,作有《送參寥師》一詩:

   “上人學苦空,百念已灰冷。劍頭惟一,焦谷無新穎。胡爲逐吾輩,文字爭蔚炳。新詩如玉悄,出語便清警。退之論草書,萬事未嘗屏。憂愁不平氣,一寓筆所騁。頗怪浮屠人,視身如丘井。頹然寄淡泊,誰與發豪猛?細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閱世走人間,觀身臥雲嶺。鹹酸雜衆好,中有至味永,詩法不相妨,此語當更請。”

   禅宗的空觀和靜觀,是要讓人們把世間的萬事萬物都看作水中月,鏡中花。而蘇轼卻發現了禅理可以作爲詩法的借鑒,可謂特具詩人之卓識。蘇氏指出,詩人不妨把空靜觀借來作爲一面鏡子,去觀察和體味人間的“群動”、“萬境”。這樣吟成的詩篇,才是“真巧非幻影”,而且其中還蘊含著一種隽永的哲理的“至味”。事實上,蘇詩中的不少佳作如《題西林壁》等,都具有這們的理趣。其想象的奇妙,詩語的清隽,都得力于他從禅機中悟得的新奇的觀照方式。

   蘇轼前半生抱著對儒家政治理想和真誠信仰,奔走宦途。他激烈地反對新法,態度是執著而真誠的,不同于那些投機鑽營,見風使舵的無恥政客。但他也深知卷入政治鬥爭的危險性,敏感地察覺到了北宋王朝的盛世之下潛伏著的巨大危機。元豐元年(1078),他在今江蘇銅山所作的《百步洪二首》中寫道:

   “四山眩轉風掠耳,但見流沫生千渦。

   險中得樂雖一快,何意水伯誇秋河

   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覺一今逾新羅。

   紛紛爭奪醉夢裏,豈信荊棘埋銅駝。

   覺來俯仰失千劫,回視此水殊委蛇。

   君看岸邊蒼石上,古來篙眼如蜂窠。

   但應此心無所住,造物雖駛如吾何!”

   詩中,“一念逾新羅”系借用《景德傳燈錄》典:有僧問金陵寶資大師:“如何是金剛一枝箭?”師雲:“過新羅國去。”形容迷念之速如箭。“荊棘理銅駝”則借用《晉書.索靖傳》典:“靖有先識遠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銅駝,歎曰:“會見汝在荊棘中耳!””“但應此心無所住”出自《金剛經.莊嚴淨土分第十》和《六祖法寶壇經》,此處從略。蘇轼看到了曆史紛爭,人間劫奪,瞬息萬變,一切猶如過眼煙雲,因此他表示要斷除迷念,忘卻世間的善惡好醜,從政治漩渦的言語觸刺欺爭中解脫出來。他認爲不論世事如何變化,只要自己無所系縛,就可以安時處順,大徹大悟。

   元豐叁年(1080)著名的“烏臺詩案”後,四十叁歲的蘇轼被貶爲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但又不得簽書公事,僅僅挂個空名。政治上的挫折,使他更加傾心空門,深入叁藏。蘇轍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說:“既而谪居于黃(州),杜門深居......後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蘇轼在《和子由四首.送春》詩中所亦雲:“憑君借取《法界觀》,一洗人間萬事非”。(原注:“來書雲近看此書,余未嘗見也。”)這裏的《法界觀》,是指華嚴宗五祖圭峰宗密(780-841年)所著《注華嚴法界觀門》。該書乃發揮華嚴法界緣起理論的重要著作。剛到黃州時,蘇轼寓居定慧院,隨僧素食,宦海風波的險惡使他灰心鉗口。在《與程彜仲推官書》中,他寫道:“但多難畏人,不複作文字,惟時作僧佛語耳。”這一時期,他結識了佛印禅師,重晤了詩僧參寥,叁人後來成了摯友。“東坡居士”的稱號也取自此時,在黃州五年,蘇轼進入了政治上的失意時期,但卻迎來了文字上的豐收季節,流傳千古的《前赤壁賦》、《後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記承天寺夜遊》等名篇均作于此時。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他抒發了“人生如夢”的感慨。“如夢”是大乘十喻之一,是佛教人生觀的表現。又如元豐五年(1082)所作的《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郊尋春,忽憶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

   “東風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江城白酒叁杯酽,野老蒼顔一笑溫。

   已約年年爲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

   同樣抒發了人生如夢的感慨,表現了敝屣名利,超然物外,與世無爭,心胸曠達,豪放不羁,自得其樂的灑脫態度。

   元豐八年(1085),神宗死,王安石變法失敗。舊派司馬光(1019-1086年)入朝爲相,盡改新法,恢複舊製。這又引起了剛被擢升爲翰林學士兼侍讀的蘇轼的不滿,他認爲新法“不可盡廢”,而應當“參用所長”。(見《東坡奏議集.卷叁》)結果招致了新舊兩黨夾擊,在朝廷中無所適從,不得不連上章疏,請求外放出任地方官,哲宗趙煦元佑四年(1089),他以龍圖閣學士的身份,出任杭州太守。元佑六年(1091)年,又改知穎州(今安徽阜陽)。他在穎州與人開浚西湖,引來焦陂之水,修築清河、西湖叁閘。在《轼在穎州與趙德麟同治西湖.....》一詩中,他寫道:

   “太山秋毫兩無窮,巨細本出相形中。

   大千起滅一塵裏,未覺杭穎誰雌雄。”

   萬法平等,所以萬物各得其所。禍福苦樂,只是相形而現,是人們的感覺而已。在一切都不斷生滅流轉的大千世界裏,什麼是非榮辱都是無所謂的。同年,他在《祭龍井辯才文》中說:

   “孔老異門,儒釋分宮,又于其間,禅律相攻。我見大海,有北南東,江河雖殊,其至則同。雖大法師,自戒定通,律無持破,垢淨皆空。講無辯讷,事理皆融,如不動山,如常撞鍾,如一月水,如萬竅風。八十一年,生雖有終,遇物而應,施則無窮。.....”

   根據事理圓融的觀點,不但佛教各宗,就是儒、道各家也都有其價值,共同彙合到真理的大海裏。而在儒、佛二教之間,東坡認爲相反而相爲用,不謀而同。宰官行世間法,缁流行出世間法,世間即出世間等有無二,所以他對二者都不偏廢。

   紹聖元年(1094),新黨再度執政,將蘇轼目爲舊黨。四月,貶爲甯遠軍節度使,惠州(今廣東惠陽)安置。五十七歲的東坡居士赴惠州途中,路過金陵(今江蘇南京),遊崇因寺,見宗襲長老。時崇因寺新塑觀世音菩薩像,蘇氏于像前禮拜並發願:“吾如北歸,必將再過此地,當爲大士作頌。”後果于六年後北返時(1100年),爲作《觀世音菩薩頌》。

   南遷途中,過曹溪南華寺(在今廣東曲江縣)。見到六祖惠能(638-713年)漆濘真身,蘇轼不禁老淚縱橫,作《南華寺》一首:

   “雲何見祖師,要識本來面。

   亭亭塔中人,問我何所見?

   可憐明上座,萬法了一電。

   飲水既自知,指月無複眩。

   我本修行人,叁世積精煉。

   中間一念失,受此百年譴。

   摳衣禮真相,感動淚雨霰。

   借師錫端泉,洗我绮語硯。”

   此詩通篇詠六祖事迹,用《壇經》之典。引人注目的是,在這一禅宗祖庭,詩人重新發現了自己--“我本修行人。”在他看來,人生的禍福苦樂,都決定于一念之間,應物處世只決定于主觀的認識和態度,表現出一種不以物喜,不以已悲的灑脫情懷。

   在惠州,蘇轼建“思無邪齋”,並用《思無邪齋銘》:

   “東坡居士問法于子由,子由報以佛語曰:“未覺必明,無明明覺。”。居士欣然有得于孔子之言曰:“詩叁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夫有思皆邪也。無思則土木也。吾何自得道,其惟有思而無所思乎。于是幅中危坐,終日不言,明目直視而無所見,攝心正念而無所覺。于是得道,乃銘其齋曰:“思地邪”。.....”

   銘文中的“有思而無所思,”深得佛家“中道 ”叁昧,有思指無邪之思,即下文的“正念”;無所思則指不爲外界所幹擾,蘇轼要這樣做到外輕內順,即:安則物之感我者輕,和則我之應物者順,如此心境自然甯靜。把釋迦牟尼的“正道”與孔子的“思無邪”相統一,這正是他揉合儒佛的表現。

   紹聖四年(1097),朝延加重了對元佑黨人的懲處,加之東坡又在惠州寫了一首七絕《縱筆》:

   “白發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

   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鍾。”

   用超然灑脫的禅悅方式,對待政敵的迫害。這首詩很快傳至汴京(今河南開封),宰相章驚冷笑道:“蘇子尚爾快樂耶!”又重議東坡“草製讪謗”之罪,再貶爲瓊州(今海南省海口市)別駕,昌化軍(今海南儋縣)安置。

   無符叁年(1100)五月,蘇轼被赦內遷廉州(今廣西合浦)。六月二十日渡海北還,重遊曹溪南華寺。未至前,友人蘇賢在南華寺迎候,東坡先寄(昔在九江與蘇伯固唱和......《一詩,有句雲:

   “水香知是曹溪口,眼淨同看古佛衣。

   不向南華結香火,此生何處是真依。”

   詩中的“眼淨”,系借用《維摩诘所說經》句“遠離塵垢,得法眼淨。”他又作《追和沈遼頃贈南華詩》:

   “善哉彼上人,了知明鏡臺。

   歡然不我厭,肯致遠公材。

   莞爾無心雲,胡爲出岫來。

   一堂安寂滅,卒歲扃蒼苔。”

   徽宗趙佶建中靖國元年(1101)七月二十八日,蘇轼卒于常州,遺願葬于汝州郏城縣(今河南郏縣)釣臺鄉上端裏小峨眉。

   綜觀東坡的一生,他前期涉及佛教的詩文,往往流露出不堪世事壓迫以求解脫的心情。而到後期,則能以透脫的教理來認識世界,看待苦海中的人生,作飒然出離之想。他利用佛教對人生進行理智的思索,深刻的反省,培養出一種超然灑脫,與世無爭的襟懷,求得心理上的平靜安甯。這種觀今與儒家的入世思想相互爲用,既矛盾又統一,使他處于危難之間不懼不餒,不悲不憂,而機遇來臨之時又能堅持其以仁政治國的崇高理想,奮鬥不已。蘇轍在《追和陶淵明詩引》中,說東坡谪居瓊州時,“日啖薯芋而華堂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喜和陶詩,筆力縱橫,揮灑自如 ,“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沒有消極頹廢,而是樂觀向上。可見其得力于佛學修養之深。

  

《蘇轼與禅(李豫川)》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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