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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大师追思文集▪P6

  ..续本文上一页大众,都披衣持具分列在山门里两旁,一齐在肃立恭候著。——我也是其中的二个。

  不大工夫,飞驰般的几辆汽车,呜都的开到近前;车住了,车门开处,首先走下位精神百倍满面笑容的老和尚,我们都认的,那是倓虚法师;他老很敏捷的随手带住车门,接著第二位下来的,立时大家的目光一齐射在他身上;他年近四十来岁——其实五十八岁了,——细长的身材,穿著身半旧夏布衣桍,外罩夏布海青,脚是光著只穿著草鞋,虽然这时天气还很冷,但他并无一点畏寒的样子;他苍白而瘦长的面部,虽然两颏颗下满生著短须,但掩不住他那清秀神气和慈悲和蔼的幽雅姿态;他,我们虽没见过,但无疑的就是大名鼎鼎誉满中外,我们所最敬仰和要欢迎的弘一律师了。他老很客气很安详不肯先走,满面带著笑和倓虚法师谦让,结果还是他老先走;这时我们大众由倓虚法师的一声招呼,便一齐向他问讯合掌致敬,他老在疾忙带笑还礼的当儿,便步履轻快的同著倓老走过去;这时我们大众同著众多男女居士,也蜂拥般集中在客堂的阶下,来向他老行欢迎式的最敬礼,他老仍是很客气的疾忙还礼,口里连说著:“不敢当,不敢当,哈哈,劳动你们诸位。”

  他老随行来的弟子:传贯,仁开,圆拙,还有派去迎请他老的本寺书记梦参法师,因此他们携带的衣单也显得很多:柳条箱,木桶,铺盖卷,网篮,提箱,还有条装著小半下东西拿席绳扎著口的破旧麻袋,一个尺来见方叩盒式的旧竹篓,许多件杂在一起,在客堂门口堆起一大堆;这时我向梦参法师问说:“那件是弘老的衣单?”他指指那条旧席袋和那小竹篓,笑著说:“那就是,其余全是别人的。”我很诧异,怎么凭他鼎鼎大名的一代律师——也可说一代祖师,——他的衣单怎会这样简单朴素呢?噢,我明白了,他所以能鼎鼎大名到处有人恭敬的原因,大概也就在此吧!不,也得算原因之一了。记得月余以后的一天,天气晴爽,同时也渐渐热起来了,他老双手托著那个叩盒式的小竹篓,很安详而敏捷的托到阳光地里打开来晒,我站在不远的一旁,细心去瞧,里头只有两双鞋,一双是半旧不堪的软帮黄鞋,一双是补了又补的草鞋——平日在脚上穿的似比这双新一点;——我不禁想起古时有位一履三十载的高僧,现在正可以引来和他老相比对一下了。有一天,时间是早斋后,阳光布满了大地,空气格外新鲜,鸟儿和蝉都在枝头唱著清脆婉转悦人的歌,大海的水,平得像面大镜子,他老这时出了寮房踱到外头绕弯去了;我趁著机会偷偷溜到他老寮房里瞧了一下:啊!里头东西太简单了,桌子,书橱,床,全是常住预备的,桌上放著个很小的铜方墨盒,一支秃头笔,橱里有几本点过的经,几本稿子,床上有条灰单被,拿衣服折叠成的枕头,对面墙根立放著两双鞋——黄鞋草鞋,——此外再没别物了;在房内只有清洁,沉寂,地板光滑,窗子玻璃明亮,——全是他老亲手收拾——使人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清净和静肃。

  在他老驾到的几天后,我们大众求得了倓老的同意,便开始要求他老讲开示,待了几天又请求他老讲戒律,他老真慈悲,一一都首肯了;头一次讲的开示标题是“律己”,他老说:“学戒律的须要“律己”不要“律人”,有些人学了戒律,便拿来“律人”,这就错了;记得我年小时住在天津,整天在指东画西净说人家不对;那时我还有位老表哥,一天他用手指指我说:“你先说说你自个”这是句北方土话,意思就是“律己”啊!直到现在我还记得,真使我万分感激;大概喜欢“律人”的,总看著人家不对,看不见自己不对。北方还有句土话是:“老鸦飞到猪身上,只看见人家黑,不见自己黑,其实他俩是一样黑。””又说:“何以息谤?曰:“无辩”。人要遭了谤,千万不要“辩”,因为你越辩,谤反弄的越深。譬如一张白纸,忽然误染了一滴墨水,这时你不要再动他了,他不会再向四周溅污。假使你立时想要他干净,一个劲的去揩拭,那么结果这墨水会一定展拓面积,接连沾污一大片的!”末了他老对于“律己”“不要律人”两句话上,一连说了十几个“慎重,慎重,慎重又慎重,慎重又慎重。”第二次讲律,课本是“随机羯磨”。这书是南山道宣律师删订的,在我们初学戒律的,对这书的名字还算初闻;书的内容是文笔古朴,言简而赅,原是把极广繁的文字节略而成,专为便于开导后学的,所以在讲时须极费解说。但他老有手编的“别录”作辅助,提纲挈领,一目了然,讲时反觉并不费难了;假使你只要肯注意的去看和听,一定会很容易领会的。这书在唐宋以后因为律宗绝续,已久无人来阐扬讲说。据他老说,他老连这次才讲到两次,他老在头一天开讲临下课时曾这样说:“我研究二十多年的戒律,这次开讲头一课,整整预备了七个小时。”我想这全是他老教学慎重,委曲宛转的想法使人明白,不肯误人光阴的缘故吧?他老终于因了气力微弱,只讲了十几课便停了讲,后来由他老的高足仁开法师代座,才把全部讲完;接著仍由仁师又讲了部四分戒;他老——弘公——后来虽未继讲,但凡关于书中难题,仍由仁师向他老寮房执卷请决,他老是无不很欢喜很敏捷的答覆。直到现在本寺对于随机羯磨,四分戒本两部律,能够常年循环演讲,使学者把律条律制熟悉的如数家珍——也可说是家常便饭,——这不全是他老的一片遗泽吗!不但本寺是这样,就是那些凡在倓老庇荫下的,像长春般若寺哈尔滨极乐寺等,数目很多的僧众,都是一体律仪化,他们的制度和本寺是一概相同的。

  每逢大众上课或朝暮课诵的当儿,院里寂静无人了,他老常出来在院里各处游走观看,态度沉静,步履轻捷,偶然遇见对面有人走来,他老必先捷速回避,表面似像很怕人,其实我想他老是怕人向他恭敬麻烦。他老常独自溜到海边,去看海水和礁石激撞,据说那是他老最喜欢看的,假使这时能有丰子恺先生同游,信笔给绘幅“海上之弘一律师”图,那真能有飘然出尘之趣了。有一天晚上,朱子桥居士因悼亡友乘飞机来自西安,特来拜访他老,他老接见了。同时市长某公,是陪著朱老同来的,也要藉著朱老的介绍和他老见一见。他老疾忙向朱老小声和蔼的说:“你就说我睡觉了。”第二天上午,市长请朱老在寺中吃斋,要请他老陪一陪。他老只写了张纸条送出来作为答覆:写的是“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筵中甚不宜。”

  天气由炎热的夏天,渐渐转到凉爽的秋天,在倓老和我们大众,个个都抱著十二分热诚期望他老能在本寺长住,永远作我们依止不离的善知识。但他老的脾气我们都知道,向来是不循人情的,他要想走,你谁也留他不住;他老在很早的日子,就定下秋八月间的行期了。我们在无法挽留下,只有预备作一番隆重恳切的送行了。他老在未走的半月前,便公开接受人的求书。除了他老送给每人一幅的“以戒为师”四字外,其余个人递纸求书的纷至沓来。他老一一接受,书写的词句多是华严经集联,蕅益大师警训,总数约有数百份。在将行的前几天,我们大众又请他老最后开示,他老说:“这次我去了,恐怕再也不能来了,现在我给诸位说句最恳切最能了生死的话,——”说到这里,他老反沉默不言了,这时大众都很注意要听他老下边的话,他老又沉默了半天,忽然大声说:“就是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临上船的一天,我们还是照著欢迎他老的仪式来欢送,当日赴闽迎请他老北来的梦参法师这时是亲身送到船上,他老在和梦师将别的当儿,从挟肘窝下拿出厚累累的一部手写经典,笑容满面的低声向梦师说:“这是送给你的。”梦师喜不自胜的携回展视,是部他老手写的华严经净行品,字体大约数分,异常恭整遒劲,是拿上等玉版宣写的,厚累累约有四十多页。末幅有跋云:“居湛山半载,梦参法师为护法,特写此品报之。”下署晚晴老人,并盖印章。

  现在他老上品上生了!远在北方的晚辈我,起初听到噩耗,还在半信半疑,后来看到觉有情半月刊,把事都证实了,我才不禁一阵心酸。唉!当代大德一个个相继逝去,人间渐渐没了明灯,我们众生的罪业该有多大呢!

  缘

  丰子恺

  这是前年秋日的事:弘一法师云游经过上海,不知因了甚么缘,他愿意到我的江湾的寓中来小住了。我在北火车站遇见他,从他手中接取了拐杖和扁担,陪他上车,来到江湾的缘缘堂,请他住在前楼,我自己和两个孩子住在楼下。

  每天晚快天色将暮的时候,我规定到楼上来同他谈话。他是过午不食的,我的夜饭吃得很迟。我们谈话的时间,正是别人的晚餐的时间。他晚上睡得很早,差不多同太阳的光一同睡著,一向不用电灯。所以我同他谈话,总在苍茫的暮色中。他坐在靠窗口的藤床上,我坐在里面椅子上,一直谈到窗外的灰色的天空衬出他的全黑的胸像的时候我方才告辞,他也就歇息。这样的生活,继续了一个月。现在已变成丰富的回想的源泉了。

  内中有一次,我上楼来见他的时候,看他脸上充满著欢喜之色,顺手向我的书架上抽一册书,指著书面上的字对我说道:

  “谢颂羔居士,你认识他否?”

  我一看他手中的书,是谢颂羔君所著的理想中人。这书他早已送我,我本来平放在书架的下层。我的小孩子欢喜火车游戏,前几天把这一堆平放的书拿出来,铺在床上,当作铁路。后来火车开毕了,我的大女儿来整理,把它们直放在书架的中层的外口,最容易拿著的地方。现在被弘一法师抽著了。

  我就回答他说:

  “谢颂羔君是我的朋友,一位基督教徒......”

  “他这书很好!很有益的书!这位谢居士住在上海么?”

  “他在北四川路底的广学会中当编辑。我是常常同他见面的。”

  说起广学会,似乎又使他感到非常的好意。他告诉我,广学会创办很早,他幼时,住在上海的时候,广学会就已成立。又说其中有许多热心而真挚的宗教徒,有一个外国教士李提摩太曾经关心于佛法,翻译过大乘起信论。说话归根于对理想中人及其著者谢颂羔居士的赞美。他说这种书何等有益,这著者何等可敬。又说他一向不看我书架上的书,今天偶然在最近便的地方随手抽著了这一册。读了很感激,以为我的书架上大概富有这类的书。检点一下,岂知别的都是关于绘画,音乐的日本文的书籍。他郑重地对我说:

  “这是很奇妙的“缘”!”

  我想用人工来造成他们的相见的缘,就乘机说道:

  “几时我邀谢君来这里谈谈,如何?”

  他说,请他来很对人不起。但他,脸上明明表示著很盼望的神色。

  过了几天,他写了一张横额,“慈良清直”四字,卷好,放在书架上。我晚快上去同他谈话的时候,他就拿出来命我便中送给谢居士。

  次日,我就怀了这横额来到广学会,访问谢君,把这回事告诉他,又把这横额转送他。他听了,看了,也很感激,就对我说:

  “下星期日我来访他。”

  这一天,邻人陶戴良君备了素斋,请弘一法师到他寓中午餐。谢君和我也被邀了去。我在席上看见一个虔敬的佛徒和一个虔敬的基督徒相对而坐著,谈笑著。我心中不暇听他们的谈话,只是对著了目前的光景而瞑想世间的“缘”的奇妙:目前的良会的缘,是我所完成的。但倘使谢君不著这册理想中人,或著而不送我,又倘使弘一法师不来我的寓中,或来而不看我书架上的书,今天的良会我也无从完成。再进一步想,这书原来久已埋在书架的下层,倘使我的小孩子不拿出来铺铁路,或我的大女儿整理的时候不把它放在可使弘一法师随手抽著的地方,今天这良会也决不会在世间出现。仔细想来,无论何事都是大大小小,千千万万的“缘”所凑合而成,缺了一点就不行。世间的因缘何等奇妙不可思议——这是前年秋日的事。

  现在谢君的理想中人要再版了嘱我作序。我听见理想中人这一个书名,不暇看它的内容,心中又忙著回想前年秋日的良会的奇缘。就把这回想记在这书的卷首。

《弘一大师追思文集》全文阅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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