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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佛教的思惟发展 五、天台与华严的思惟特徵▪P2

  ..续本文上一页杜撰,但我也不承认是它的了不起的创见。我之著力说明者,就是:一个思惟体系的方法,是受其思想发表工具,亦即其所习於使用的语文所限制。中国的大师们吸收了印度思想後,自有中国语文的土产方法加工制造出自己的立方思想。」(注56)这个批评,如果不轻视中国语言有另一种特别的思惟功能,可说是批评得很恰当的。我们承认「一念三千」是天台的杜撰,但客气一点说,这正也受著印度思想的暗示後,所创发出来的观念形态哲学的思惟。一念三千,就语意的表象看,它仍是表达一个「具象」的观念,仍然受著它先天形式的限制。它似乎没有「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来得抽象,三千,仍是个感觉的数字,为什麽一念只具三千,而不具十万八万或经上堂用的无量数,与恒河沙呢?这,分析起来又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中村元先生批评中国人是重视个别性、信赖知觉、倾向具象的表现,而乏普遍性、抽象性的思惟能力的民族。这在语言的形式上,的确也不可否认,可是,中国人有一个巧妙的方式。便是能透过具象的事物,表达抽象的思惟(注57)。此点,是许多批评中国思惟方法的学者们未曾注意的。例如玄学的王弼,他便曾经坦白地说:

  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於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於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存言非得象者也,存象非得意者也。象生於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於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

  道生不也说:

  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

  麽?这就表示了中国人虽著重具象性、感觉性的表现,但其思惟能力并不止於具象的观念。「白发三千丈,愁中似个长」的白发,并非限定它就是三千丈,「三千」是具象的,然而它所表达的意义,却不是三千。三万、三数万,乃至无量的哀愁,都可从此具象概念的「白发三千丈」里表现出来。一念三千,也正是如此。它透过「十如是」的具象概念,然後运用此种具象感觉翻转出百界、千界,以及三千界的巧妙数式,便成了一念中所具足的无限法量。它不以「一即一切」的抽象表现,却同样表达了此一抽象的意义。方块字,由於欠缺「文法控制关系的啭声,或词性语尾之类的符号来加以限定格位」,也许是一种不科学的文字,但是却不能说此种文字没有它特别哲学的思惟形态。中国佛学的大师们觉悟到中国的语言,与印度的梵文大有差别,一部份学者便从事小心的符合原意的疏解,而另一部份学者则大胆地只吸收融会翻译经典的内涵,迁就本土的语言思惟形式,另铸自家天地的思想形态,这在发展民族的思想史上,我们敢说,是无可厚非的。也许可以说,以中国人的立场来谈中国的文化,这或者还是一个较正确的发展思想的步骤。就纯佛教的立场说,当然,天台的大师们(这所谓天台的大师们包括了智者之前的慧文、慧思之後的灌顶、湛然等)是不忠於佛教的本意,远从慧文的三谛思想开始,到达智者的性具圆融,以及後来山家山外等性恶性善的佛性思想止(注58),莫不是自辟蹊径,另造家风,转入中印结合的新思惟形态。假如我们认定印度佛教有其发展的史实,则中国佛教未尝不可说是继承印度佛教的延续发展(注59)。而中国佛教既然是印度佛教的继续发展,则发展的佛教,自不能再十分同於原初的面目,发展的本身有过於原始者,但亦可能有不及之处。或者亦只是有异而已。这些又都不能说有什麽差错,发展过程中,随著时间、空间及语言思惟形式的转变,而影响其思想形态的转变,亦当是很自然的趋势,也可说是历史思想的必然法则。天台,除了在思惟形态上,表现了它是有异於魏晋时期的发展,本质上却可说是继承道生的精神而来,因为道生的思惟本质,是掌握著佛性常住,妙有真常的观念,以「理」作其深入的体验。而天台,亦同样是顺著此妙有、真常的观念展开,只是在体验上,不止於直观的「理」(道生的理不是「思辨」的),或顿悟的冥符。而求实践的止观,渐次深入。开拓了全幅佛法的境界,而以摩诃止观的实践精神求其一一呈现最後止於最高境界的「圆」,以圆教来统一他开出的全幅精神--包括佛法的理论和实践的两门--这气魄、这架构,就在印度佛教来说,也是空前的。关於此,我们要讨论的地方太多,详细的研讨,自非此一文可尽。以上仅就几点惯例,举出佐证。下面我们再举华严,略微一谈。

  华严,若从草创期的史实看,它与天台无关,但就正式组成完整的华严的思想体系来说,则可说多少受了天台一些影响,因为法藏成学较智者为晚,且其与章安灌顶有过过从(注60)。据日本学者的考证(注61),他曾经从章安大师处借读过智者的法华玄义。他既受到天台的影响,则其思想一部份有天台的影子,而另一部份属其独创,自无可疑。就判教来说,他不过是把天台的五时八教稍加修改,成为五教十仪。五教,系就天台的四教「藏、通、别、圆」,稍易名目,成为「小、始、终、顿、圆」。这种,只是增删名目,没有什麽特别的思惟表现。但在进一层融摄杜顺的三观(真空观、理事无碍观、周遍含容观)、智俨的十玄而另成新义後,却见其重重无尽、一真法界圆融无碍的妙谛了。此种妙谛便是华严的特殊的思想,亦即其特殊的思惟表现。但在方法上,我们亦仍然可说,与天台无异,只是更懂得发挥了中国特具异质的抽象性、普遍性的思惟能力,完成了中国思想史上一种最高的「境界形态哲学」的思惟。由事法界(一切存在事物-现象)、理法界(存在的本质-或可说为本体)、理事无碍法界、进而到事事无碍法界。此种渐次深入而兼综合形式的抽象观察,实际,就在印度亦无法产生的。这种层层的观察,层层的融入,它不仅是直观的形式,同时亦是分析思辨的形式,因为理事无碍,或事事无碍,在我们一般的直觉上,并无法体察它何以会无碍,必须透过分析的过程,始能认识理事中或事事中的普遍性和无碍性。而在认知此一普遍范畴(理和事,均可摄於普遍范畴)的当下,又并非是止於此一认知的思辨中,必须运用「直观」方法直证它的无碍境界。这也许会遭遇到反对者说,还是在「摆弄语文」,或「搬弄名词」。事实上,当然不是这样浅薄的,因为四法界的建立,原是基於「缘起」法则而来的,缘起法则是分析的、思辨的,但证入缘起法则的本质--自性空,却是直观的,由此直观才能把握自性空的真义。华严的祖师们也许嫌「缘起」的理论单纯了一点,於是遂建立了四法界的系统,筑成一主客交融空有不二的缘起架构。然後再用六相(六个范畴),十玄门予以充实之,完成一真法界的绝对境界形态。一真法界,是宇宙万有的统一(华严宗尝称为统一为「一真法界」),却又非形上的主宰原理。因为诸法之生、住、异、灭仍属缘起缘生,而不属一真法界之派生。此所以一真法界近似西方思想「第一因」本体观念之立名,却又不同於西方哲学观念的第一因。且同时又不同於印度佛教单纯的「缘起」法则的诸法自性。因为诸法自性,仍是抽象的、分析的、且纯属客观--法的自身,与能认识客观事物之主体无关,亦即心与所之无关。虽然能认识与所认识均属「缘起」,但在通常所谓「缘起」理则之下,已经冷却了世间主体--心,在森罗万象中所担负的主使力量之重要。因此,华严的大师们遂开出了一真法界来统摄万有,而又不碍万有之缘生性起。一真法界者何,便是一心,此心不属独断,不属主宰--第一因,因此,与西方之偏讲唯心者,又大有不同。法界是什麽,注华严法界观门序曰:

  「法界者,一切众生身心之本体也。从本已来。灵明廓彻,广大虚寂,唯一真境而已。无有形貌而森罗大千,无有边际而含容万有,昭昭於心目之间,而相不可睹;晃晃於色尘之内,而理不可分。非彻法之慧目,离念之明智,不能见自心如此之灵通也。故世尊,初成正觉,叹曰奇哉!我今普见众生,具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著而不能证得。於是称法界性,说华严经,今一切众生,自於身中得见如来广大智慧,而证法界也。」(注62)细思此意,我们当亦就对一真法界之意略略窥知了。现且撇开解释华严之旨意不谈,仅就其思惟方式略举一二来作分析:

  首先我们来看华严的「圆融无碍,重重无尽」这个观念。重重无尽,在经文上本来是借取因陀罗网之譬,来解释缘起法的事事相关,物物相涉。又如室燃千灯,灯灯相融,因此而谓一切事物,在缘起法则之下,既属相关相涉,却又如灯光之相映、相融而不相碍。此所以提出理事无碍、事事无碍之两重法界观(前二法界观可摄在此二法界中),遂倡出了以圆融无碍作为其标宗之旨。但在理解此无碍,无尽的思想时,华严的方法,并不直接从般若的缘起著手,而从中国的语言思惟著手。如所谓十玄门,谓随取一门即具十门,十十互具则成百,百百互具则成千,千千互具则成万,如是直往前推,便是「无尽重重,重重无尽」。这推理,虽不是以天台的十如是方法,三转而成三千,然在一门中即具十门,十十互具则成百门,却的确有著天台同样的倾向。且在「一切即一,一即一切」此一抽象的命题下,华严宗的理解,并不纯从「缘起」的法则去思考,而仍以纯中国的思惟去理解,此纯中国的思惟是什麽,便是援引近似道生的「理一万殊」(注63)之理来作解说。如三观之中的周遍含容观,便是以万象含容於「一」之中,以「一」虽未明显指理,而从四法界中的理事无碍看,十玄中的各门解释,尤其是澄观特别直引道生的「理不可分」之说(注64),可证其所谓「一」,乃是指理一,一切则指万象。如金狮子章之解十玄门云:「理不碍事,纯恒杂也;事恒全理,杂恒纯也。」便意味著「杂」为万殊,而「纯」则为「理一」。由於重此「理」之关系,故又特重讲「心」。

  盖「心」为万象之主,亦为顿悟之能,讲理便不得不讲「心」。此所以中国之思惟方法,若就正统言,莫不是倾向於唯心论的。由先秦之开端,魏晋隋唐之大盛,下及於宋明之续绍,均沿此一思惟路向之发展。华严讲一真法界,亦即讲一真心,由讲一真心,便不得不讲万事万物皆唯一理。心统此理,便是全统万物。故以一真法界而统摄一切。如云:「法界者,一切众生身心之本体也。」又如「且如见山高广之时,是自心现作大,非别有大;今见尘圆小之时,亦是自心现作小,非别有小。今由见尘,全以见山高广之心而现尘也」。此即以「心」为客观世界之体。也许由於这个关系,故现代有些学者,谓华严是客观的唯心论(注65)。实际上,以佛教的术语言之,仍是「真常」「妙有」(注66)之形态也。但此「真常」「妙有」之形态,与以往者(道生及天台等)不同,甚至与以後之禅宗亦不同,原因即在不止是单重直观之思惟方法,以求实证「真常」「妙有」之境,而同时兼重分析、思辨之思惟方法,以表其认识理论之架构。例如法藏的义海百门释「一多相容门」云:

  「一全是多,方名为一,又多全是一,方名为多。多外无别一,明知是多中一,一外无别多,明知是一中多。良以非多,然能为一多,非能为多一。」(注67)

  请看这是多麽倾向思辨方法?以这种思辨的方式论述一多的问题,在希腊也只有辩证的始祖齐诺(Zeneo)作过,但齐诺所作的一多之辩,只止於「多」的矛盾概念,而未达於「一多」的相即问题。此或者亦即齐诺远不如华严来得深邃之故。此即华严重视分析、思辨之证(仅举一例而已,若详述需另成篇章)。可是立一真法界,却又是特表直观的。一真法界,是统一客观与主观、生命与自然、宇宙与人生的(真心)大全。在统一的大全之下,自不许再用分析的办法来理解了。因此,在华严的立论看来,思辨或分析,都不过是达到直观思惟方式的过程。这话怎讲呢?即在认识事物的表象方面,它是思辨的,或分析的。但在体察事物的本体方面,它却是直观的和实证的。这或许就是讲思辨,也是与西方思想不同的所在,例如以黑格尔言,黑氏在分析一切现象问题(主观精神与客观精神)後,他仍然把「实在」归划为一个最高的范畴,此范畴便名之为「绝对精神」(derabsoluteGeist)。此绝对精神,仅就立名看来,又仍是思辨的,而非实证或直观的。而「一真法界」却依然是中国语言中具象的语意的表现。在此具象语意的背後,却涵盖了抽象的与普遍的思惟命题(如「一」、「多」、「理」、「事」问题,和六相的总、别、同、异、成、坏等范畴),此种命题,不用说,也就是思辨的。这种兼容思辨的与直观的思惟方法,也许尚未引起太多的学者注意,而在我国思想的发展史上,却不能不指出是一最富架构而兼具各种思想方法论的思惟体系。何以如此,或许,就因为综贯了中印两族的特点,融会了大小二乘(见金狮子章对五教的判断综融),兼采天台与唯识之所长吧。(有关华严的问题,暂止於此,他日另作篇章)

  

《中国佛教的思惟发展 五、天台与华严的思惟特徵》全文阅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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