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常强烈的时代性。这一学说是智者大师为对治“诵文法师”的两种偏差,为定慧双修、教观并重的天台教学指明修行归宿的独创性思想。在这之前,几百年来南北佛教学风一直处于理论与实践分离的状态。如《世说新语·文学篇》所言:“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南人学问、清通简要”。佛教学者亦受此中国传统地域文化的熏习,是以南方偏重于义学讲经,北方则倾向于坐禅诵经。南朝佛学,因蹈袭清谈的好辩余习,往往失掉自己信仰的实践基础,唯重纸上和口头上的谈论。当时,充任主讲的法师是在法会中通过选拔方式而产生。或以一部经典,推选两位大德,出任讲解,让其相互竞争以论胜负,遂成以被选中为荣的风气,僧人莫不罄尽心血,倾向于经典义学的钻研。故智者大师在《摩诃止观》卷上说:“夫听学人,诵得名相,齐文作解,一心眼不开,全无理观”(《大正藏》第四十六册,第一二三页)。
北朝以坐禅和诵经为旨趣,轻视义解。北地佛学家,虽精通典籍,但内心却以修禅实践为本务,这影响到后来的徒众,废弃义学专以倡导不立文字为旨趣的学风。末流所致,唯依信仰“福寿生天”的卑浅因果报应,而对真实的教义追究,似乎无人问津。对不明教理而盲目修行者,智者大师斥之为“暗证禅师”,特别指出由于没有正确理论的指导,在禅定中极易产生“邪慧”。在论述“四种三昧”中的“非坐非行三昧”时,智者大师用很大的篇幅痛斥了“淮河之北,有行大乘空人,无禁捉蛇者”这一类“邪空恶行者”。说如此放任欲望而行恶事的人,是会毁灭佛法的,如此破戒之徒,使百姓对僧团产生轻慢之心,视之如草芥;使国王、大臣找到镇压的藉口,造成毁灭佛法的惨祸。并沉痛地指出,这种邪空破戒的言行,如毒气深入僧团中,于今未能改变。认为这些人是戒律大海中不能容忍的死尸,应当根据戒律的规定处治,摈出教门。
因此,在《摩诃止观》卷五阐述“正修止观章”开始时,智者就指出:慧解与观行不是互相分离的二极,它们是智目与行足相互促进的关系,智慧引导禅定,定水滋润智慧。智者大师在此指出诵文法师和暗证禅师的偏颇,无慧解如盲,无修行如跛,慧解与观行的分离,则如盲人跛子,结伴夜游,其危险可想而知。所以,应驰止、观二轮而致远,展定、慧两翅以高飞。
智者本人是“六即”的忠实践行者。宋代元照在《小止观序》中说:“天台大师灵山亲承,承止观也;大苏妙悟,悟止观也;三昧所修,修止观也,纵辩而说,说止观也:故曰说己心中所行法门。”他的“承止观”、“修止观”、“证止观”、“说止观”,都与“六即”行位有着密切的关联。
智者俗姓陈,世居颖川(河南许州之西),西晋末年,因五胡乱华,而迁到南方,居于荆州华容县(在今湖南省)。智者的父亲陈起祖,在梁元帝时,官拜“使持节散骑常侍”,更被封为益阳县开国侯。在智者大师十七岁时,梁朝灭亡后,父母相继去世。生长于乱世,又因家破国亡的处境,使大师于十八时,毅然投长沙果愿寺法绪法师出家,陈天嘉元年(五六零),智者大师二十二岁时,遥闻光州大苏山,慧思(五一五——五七七)禅师禅慧兼具,遂投于门下求道。慧思一见他,就连声赞叹:“昔日灵山,同听《法华》,宿缘所追,今日来矣!”这就是“灵山亲承”的来源。光州位于陈与北齐两国的界境,为兵火不断的地方。慧思是北方的禅师,承慧文禅师一心三观之旨,创大乘实相禅法,一生遭受到佛教内部恶论师四次毒害,最后到湖南衡山弘定慧双修法门。智者大师是南方人,北上从慧思处学得刚毅笃实的实践风范,后成为陈、隋二朝国师。慧思与智者的师资相承,实开启了中国佛学南北学风统一之先河。他们师徒间不同的个人遭际,也是国运、法运从离乱、分裂进展到统一、整合的典型表现。
智者的“修止观”、“证止观”,是在慧思门下完成的,其实践方式即法华三昧。据《续高僧传》记载,一日,持诵《法华经》至《药王品》之诸佛同赞言“是真精进,是名真法供养如来”句,豁然大悟,心境明朗,有如长风运游于太虚的微妙境界。慧思赞叹道:“非致勿证,非我莫识。所证者,法华三昧前方便也;所发持者,初旋陀罗尼也。”所谓陀罗尼:意译为总持、能持,即能总摄忆持无量佛法而不忘失之念慧力,能于大众中自由自在地说法。天台宗据《法华经·普贤菩萨劝发品》之说,立有旋陀罗尼、百千万亿陀罗尼、法音陀罗尼三种陀罗尼,而以之配于空、假、中三观。此即智者大师的“大苏妙悟”,自证得法华三昧后,口若悬河,遂得无碍辩才,并为师代讲《大品般若经》。被慧思誉为“可谓法付法臣,法王无事矣。”
“法华三昧”一语,出于《法华经》、《妙音菩萨品》和《妙庄严王事品》,但仅有名词,尚未曾解说其修持法。正式阐述法华三昧行法,始自慧思。关于慧思证悟法华三昧的情景,据《续高僧传》记载,“……始三七日,发少静观,见一生来,……善恶业相,背未至间,霍尔开悟,法华三昧,大乘法门,一念明达,十六特胜,背舍除入,便自通彻……”(《大正藏》第五十册,第五六三页)。慧思证悟法华三昧以后,根据《法华经安乐行义》,将法华三昧分为“无相行”和“有相行”两门。“有相行”,是将散乱心,摄而专注于观念诵持,作为初入道的基础。“无相行”,是依所证的禅定力而观察本性,从而深入于法华三昧。他说:“《法华经》者,大乘顿觉,无师自悟,疾成佛道,一切世间难信法门,凡是一切新学菩萨,欲求天乘,超越一切诸菩萨,疾成佛道,须持戒、忍辱、精进、勤修禅定,专心勤学法华三昧”(《大正藏》第四十六册,第六九七页)。认为末法时代的众生,只有如法勤修此速成佛道的法门,才能印证实相,恢复本来清净无垢的法身。
在“无相行”中:第一正慧离著安乐行;第二、无轻赞毁安乐行;第三、无恼平等安乐行;第四、慈悲接引安乐行。除第一是“自利”证得的实相净观行,余三都是关于在社会中“利他”的菩萨实践。这是于行住坐卧的一切威仪中,时常深入一切微妙禅定,使心意得到安定的行法。
智者大师对于法华三昧,特别强调对读诵和忏悔的重视,其依据是《法华经》的结经《观普贤菩萨行法经》,此经(普贤劝发品)说,行者如果能成就此三昧,普贤菩萨即乘六牙白象显现于前。智者大师将此两部经典所说,配合慧思的“无相行”和“有相行”两门,整理出系统的礼拜、忏悔、行道、诵经、坐禅等行仪,著成《法华三昧忏仪》一卷。上述行仪,都是《法华经》所述的“五品弟子位”的实践内容。智者大师的“说止观”建构了中国哲学史上第一个宏伟的哲学体系,而他的实践行仪,却是非常的平实。大师深知在末法时代,众生的业障深重,对恶事而修止观,尤其需要礼拜、忏悔等一系列宗教礼仪来调伏散动之心,从而获得佛菩萨的加持。这是大师一生笃行修道的写照,也为中国佛教的经忏礼仪留下了一份宝贵的遗产。
四、追随永恒的阿弥陀佛
智者大师将彻底的辩证法贯彻到现实与理想、现象与本质、烦恼与菩提、众生与佛、婆婆世界与净土之间。按三谛圆融、绝对不二的理论,理想即成就在现实之中,本质即表现于现象中,一切众生就是理即佛,故在佛教徒的理想归宿上,就在“空”的基础上形成娑婆即净土的思想,即只有在现实的娑婆世界当中才能感得永恒、极乐的净土,这种绝对一元的净土,就是智者大师所说的“常寂光净土”,也可称作“存在意义上的净土”。一切众生都是理即佛,娑婆世界就是净土,人的二极对立的生存困境,在这种实相论的观照下得到了消解。
然而,生死无常,人命危脆。以智者大师这样伟大的思想家和精进修道的头陀行者,生时即被人们称誉为“东方小释迦”,他在行将走完六十年的一期生命时,说自己的修行果位仅到六即佛的第三个层次“观行即”。那么,他是如何处理自己的人生归宿的?太虚大师在《中国佛学的特质在于禅》一文中,精辟地概括了中国佛教的精神历程,即:“禅观行演出台贤教,台贤教行归净土门。”而智者大师的一生,就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精神历程。
即空、即假、即中的圆融三谛,不仅适用于世间的事物,也同样适用于出世间。空谛消融一切对立,假谛则建立起一切差别,中谛则是包摄一切多样性和差别相的统一。承认众生与佛在事上的差别相,就必须承认众生所处的环境与佛土的差别相。因此,从即体起用,即而常六的角度看,依然存在着我们应该向往并努力前往的净土。智者大师临终时,念阿弥陀佛,求生西方净土,说“观音、势至皆来迎我”。由此可见,娑婆世界与阿弥陀佛净土的关系,是不二之上的而二,即以净土作为我们应该往生的世界而与娑婆世界相对置。这种建立在绝对不二基础之上的相对净土,亦可称作“往生的净土”。
同时,按照众生与佛、娑婆与净土绝对不二的观点,死后要往生的净土,实际上就是现世中存在的净土。但正如“理即佛”要通过“名字即”、“观行即”等漫长的修证实践才能成就“究竟即佛”的圆满果位,人间净土的实现亦必须通过“净佛国土”的社会实践来实现。因此,只要修道者一息尚存,就要将净土的理想实现于现实社会中,这就是社会的净土化,亦可称为“形成中的净土”(以上三种净土的说法,参考田村芳朗、梅猛原合著:《天台思想》,第一八六至一八九页;收于蓝吉富主编:《世界佛学名著译丛》第六十册,台湾华宇出版社,一九八八年)。
现在,试对智者大师一生的修道实践做出如下概括。生而为人的我们,信佛法并依之体得实相,于有限、相对的人间,欣求无限、绝对的境地(存在意义上的净土),各自在自己的岗位上显现佛法的生活,努力于佛国净土的建设(形成中的净土);至于一期寿尽则穿过死亡之门而归于理想世界(往生的净土),宋代的张载在《西铭》中说:“生,吾幸事;死,吾宁也。”这是中国士大夫的精神写照,而大乘菩萨行者,则把儒者的生死观引入更为广阔的动态过程。众生的娑婆世界是众苦煎迫的五浊恶世,本不值得留恋,但此世间能得以听闻佛法并作为修行佛道的场所,则应对生而为人感到庆幸。死并不意味着彻底的休息,纵然往生到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亦时刻想到娑婆世界上的苦难众生,而发愿再到此世上度化广大众生。面对无明烦恼而不悲观失望,因为佛本来就在我们的心中,由此超克了自卑;面对无尽期的修行道路不好高鹜远,在现实生活一步一个脚印前进,由此超克了我慢。因缘不具,当北方展开第二次大规模灭佛事件时,智者大师入天台山苦修头陀行,当因缘具足,则再次出山,在江汉大地上弘传佛法,甚至与后来成为隋炀帝的杨广这样的大魔头从容周旋。这需要由情感升华的无穷悲愿,更需要由理性提升的透彻智慧。关于智者大师独特的世界观,将另文介绍。
附注:
(一) 十信:在菩萨五十二阶位中,属于最初十位,为成信行所应修的十种心,即:信心、念心、精进心、定心、慧心、戒心、回向心、护法心、舍心、愿心。相当于圆教六即位中的相似即,亦称作“六根清净位”,据《法华经·法师品》称,依受持、读、诵、解说、书写经典之力量,而使眼、耳、鼻、身六根清净,并得六根六种功德。
(二) 十住:又作十地住、十法住、十解,在菩萨五十二阶位中,属于第十一至二十阶位,即:初发心住、治地住、修行住、生贵住、方便具足住、正心住、不退住、童真住、法王子住、灌顶住。
(三) 十行:在菩萨五十二阶位中,属于第二十一至三十阶位,即:欢喜行、饶益行、无嗔恨行、无尽行、无痴乱行、善现行、无著行、尊重行、善法行、真实行。
(四) 十回向:在菩萨五十二阶位中,属于第三十一至四十阶位,即:救护一切众生离众生相回向、不坏回向、等一切佛回向、至一切处回向、无尽功德藏回向、随顺平等善根回向、随顺等观一切众生回向、如相回向、无缚无著解脱回向、法界无量回向。
(五) 十地:共有五类说法。天台宗所据《大品般若经》卷六、卷十七等,以此十地共通于三乘,称作通教十地,在菩萨五十二阶位中,属于第四十一至五十阶位,即:乾慧地、性地、八人地、见地、薄地,离欲地、已作地、辟支佛地、菩萨地、佛地。
(六) 等觉:指普萨修行的终极位次,稍逊于佛,故称等觉,亦相当于天台宗圆教六即位中的分真即。
(七) 妙觉:指由等觉位之上更断一品无明,断除一切烦恼,而行此觉行圆满之究竟佛果,据《四教义》卷五,别教之妙觉位坐于莲华世界七宝菩提树下大宝华王座,现圆满报身;圆教之妙觉位则以虚空为座,成就清净法身,居于常寂光土。亦相当于天台宗圆教六即位中的究竟即。
(八) 关于天台宗的佛土论,有四种净土:(1)“凡圣同居土”,指四圣与六凡杂居的生存环境。此国土有净秽之别:一为凡圣同居秽土,是尚未获得解脱果位的圣贤和凡夫同居的娑婆世界,已获得解脱的佛菩萨为度有缘众生亦权化生于此境域;二是凡圣同居净土,是八德满盈、七宝丰足的净界,如阿弥陀佛的安养界。(2)“方便有余土”,指阿罗汉、辟支佛及地前三贤位菩萨所居环境因修方便道,已断除见思惑,离三界内分段生死,故称方便;但尚未断除尘沙惑、无明惑,在三界外,变易生死尚存,故称有余。(3)“实报无障碍土”,指为行真实法,进一步断除尘沙、无明二惑,证悟中道实相理,感得色心无障碍之胜报的菩萨(圆教初住,别教初地以上)所住的国土。(4)“常寂光土”,为断尽无明惑,远离分段、变易二种生死,妙觉果满的法身佛所住处,为常住(法身)、寂灭(解脱)、光明(般若)三德圆满具足的佛土。
《二届:超克自卑与我慢——六即成佛的实践意义(王雷泉)》全文阅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