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往生論注》
馮巧英
昙鸾大師的《往生論注》是淨土宗基本經典之一。概因天親菩薩的《無量壽經優婆提舍願生偈》即《往生論》雖以九十六句的偈頌和十章長行將彌陀信仰表達得酣暢淋漓,但限于文體及時代諸原因,顯得文約義豐,旨歸難明。有昙鸾大師的「注」才光闡其微意,顯明淨土法門深義。所以印光大師曾盛贊:「昙鸾法師撰《注》詳釋,直將彌陀誓願,天親衷懷,徹底圓彰,和盤托出。若非深得佛心,具無礙辯,何克臻此。」(1)淨土宗的基本經典爲「叁經一論」,所謂讀論實際讀的就是《往生論注》。1992年曾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將我們多年學習昙鸾著述的心得付梓,出版了《昙鸾集評注》,主要爲《論注》作現代漢語注釋。
此後十多年來我們更廣泛地學習近代以來各名家大德的佛教論著,發現對于淨土宗及昙鸾有叁點幾乎是共同的看法:一、論及淨土宗的都只強調它的民衆性,以至認爲,淨土宗「最初即不與上流社會接近,以博下級人民之信仰爲務。」(2)二、學者們評價,淨土宗的特點是:「不著重哲學的理論論證。不強調現身覺悟,而宣傳死後往生淨土。」(3)以至對淨土宗算作宗派持否定態度。(4)叁、昙鸾在中國淨土宗發展史上的地位,是被中國學人逐步認識的,到1988年任繼愈先生主編的《中國佛教史》才有專節論證,肯定昙鸾「爲此後淨土宗的創立奠定了理論基礎。」(5)
對此,今人常感困惑。說淨土宗「以博下級人民之信仰爲務」。任繼愈先生將佛教勢力的構成分爲叁個層次,第一是中心層次,爲佛教僧團,起著核心領導作用。第二是居士佛教。第叁是普通佛教信衆,「這一層次人數最多,有的奉獻財物,有的貢獻勞力。這一層次的信衆品類不齊,上有帝王、貴族,下及平民百姓。」(6)宋以後雖然從理論上看「儒教地位上升,佛教勢力減弱」,但以淨土宗爲代表的佛教深入人心,呈現出佛教信衆津津樂道的「家家觀世音,戶戶阿彌陀」景象。第叁層次所信仰的,無疑就是淨土宗。彌陀信仰早已不只是「下級人民」的事,而成爲「佛教賴以存在的支柱」。(7)
說淨土宗不重理論,簡單易行,卻有曆代義學高僧加盟。就以現在所奉淨土宗十叁祖來說,自宋代起的八位祖師中,天臺宗人四位(七祖省常、九祖智旭、十祖行策、十一祖省庵)、禅宗兩位(六祖延壽、十二祖徹悟)、華嚴宗一位元(八祖祩宏),十叁祖印光是千余年來各宗合流趨勢的集大成者。學者們可以說,這正說明淨土宗缺乏理論,但他們共同選擇了信仰阿彌陀佛,信安樂國土,信他力往生,信念佛之法,這些「信」的形成,不也是長期義理辯析的結果嗎?如何看待淨土宗,近現代表現出很耐人尋味的反差:學者們對他「淡化處理」,認爲他「俗」,不入「主流」文化;普通民衆卻對彌陀、觀音虔誠叩拜,在普通信衆中,一句「阿彌陀佛」是他危難時的心靈呼喚,喜悅時的感恩贊歎。淨土宗被沒有「話語權」的民衆真誠接受了。
何以如此呢?任何一種思想信仰被移植後都必須經過加工、改造,適合于新的土壤才能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否則便會夭折,至少長不茂盛,這「土壤」是本民族的文化,文化的「根」,在于民衆。自古以來,民衆的「俗」是「雅」的根基,縱觀曆史,從來先有「俗」,之後才有「雅」。俗是民衆心性中生出來的,朝代可以變化,雅的玩意兒可以頻頻變化,而人心是不容易變化的,阿彌陀佛淨土信仰傳入中國後,經過「加工改造」,即中國化,與中華文化血乳交融,真正做到了深入「人心」。初始的加工改造者就是昙鸾,集中體現者就是《往生論注》。《論注》是從「究竟暢佛普度衆生之本懷」(8)做起。
《論注》從理念、表述以至寫作方法上都是「中國化」了的,即用中國的方法、中國的概念來闡釋佛典。先說方法,我們知道漢代的代表學問是「經學」,殆因秦滅之後又連年戰亂,官方和私人所藏簡帛大部散失,經過二十二年,到惠帝四年才開「挾書之禁」,可惜完全的書籍已經不多了,所以當時學者們的第一步工作就是整理、訓诂。又由于文字的變革産生了今古文之爭,其實質是對經義理解不同,發生的爭論。直到東漢末年,大儒鄭玄所作的就是「遍注群經」,調和今古文的矛盾。所以漢代經學,就是訓诂學——注釋學,通過注釋表達注者的觀點。昙鸾走的就是這條路子,他的注解不僅解釋天親原文的含義,更多發揮自己的見解,把注解變成了自己獨立的著作,如同中國古代許多思想家一樣,注解成爲著作的形式,這是中國的作法,自然也就容易被中國人接受。
淨土宗的判教理論:二道二力說,源于龍樹《十住毗婆沙論.易行品》,論中說:
佛法有無量門,如世間道,有難有易,陸道步行則苦,水道乘船則易。菩薩道亦如是,或有勤行精進,或有以信方便易行。
昙鸾《注》一開始以「謹案……」提出自己的論點,實際是全部注的中心論點。昙鸾提出的目標是求「阿毗跋致」,而「佛力住持,即入大乘正定之聚,正定即是阿毗跋致。」「大乘正定之聚」,是大乘學說中的正定聚。大乘把衆生分爲叁類:一爲正定聚,必定證悟者;二爲邪定聚,畢竟不證悟者;叁爲不定聚,在正邪二者之間,有緣證悟,無緣不證悟者。按《無量壽經》的說法,阿彌陀佛淨土沒有後二者,正定聚就是菩薩境地。阿毗跋致意爲不退轉,有叁個含義:一位不退轉,即已到佛門的聖賢地位,不會退轉爲凡夫;二行不退,菩薩一心一意度脫衆生,不會再退到小乘的聲聞、緣覺中去;叁念不退,即心思總是同佛的智慧相合,不會再起別的念頭。因此生于阿彌陀佛淨土,便入正定聚,便爲阿毗跋致,便是菩薩。昙鸾承襲了龍樹的二道說,但內容上卻有許多發展創新。龍樹的二道說,求阿毗跋致在此土此身即可得,始終沒說求生淨土,也沒把求不退與求生淨土聯系起來。也就是說,龍樹所說的阿毗跋致不等于淨土,求阿毗跋致不等于求生淨土。其次,龍樹把求阿毗跋致的衆多修行方法,分爲難行易行二道,他的易行道不是指淨土,難行道不是指大乘佛教。再次,龍樹所說易行道,指的是以恭敬之心念十方諸佛,「稱其名號」便可以很快地達到阿毗跋致。他說的是稱念「十方諸佛」,不是專門稱念阿彌陀佛名號。昙鸾所說的阿毗跋致是死後往生淨土,是永離穢土,是正定聚,是菩薩。不是指現世此土得益。其次,昙鸾的二道說是稱名與其他修行方法的對立,易行道就是彌陀淨土法,難行道是除此之外的所有佛法。再次,昙鸾所說的易行道專指稱念阿彌陀佛,宣傳的是阿彌陀佛西方淨土,不是泛稱名號。可見,後來淨土宗,啓端于此,爲淨土宗爭取群衆奠定了理論基礎。中國人從上古先民便養成了依賴自然、觀察自然規律而用之的習慣,他們肯定感覺,注重經驗,注重人生現實。中國人所說的神在多數場合是指能感覺到的精神。追求的是精神意境的愉悅,是一種「悟」境。一般不願意作終生的刻意修行。龍樹所說的阿毗跋致修法模糊、籠統,說在此土便可修得,很難兌現,傳習也難。昙鸾的易行道則真正易行而又在專心的「五念」、觀察叁嚴廿九種(《淨土論》長行的內容,限于篇幅,此文從略)中得到極大的精神享受,所以易于爲中國民衆接受。昙鸾的這一改造發展,是從中國人性的實際出發的,這便是中國化。
按《無量壽經》說,一切衆生,只要一心不疑地念佛,可以憑阿彌陀佛願力往生西方淨土。但往生淨土與成佛不是一回事,衆生智慧與功行不齊,品級便有高低之別。《無量壽經》裏分爲叁等九級,有成佛的,成菩薩的,成阿羅漢的。昙鸾在《往生論注》中發揮了彌陀經典的精神,稱西方淨土超越叁界之上,往生淨土即是菩薩。當然,昙鸾並不允諾往生淨土即成高等菩薩,他所謂「畢竟皆得清淨無爲法身」,「與上地諸菩薩畢竟身等、法等。」諸句中都有「畢竟」二字,他解釋說:
言「畢竟」者,未言「即等」也。畢竟不失此等,故言等耳。(《往生論注》下卷)
也就是說,往生淨土並不等于高等菩薩,但能修成高等菩薩。他又說:
以理推之,安樂淨土不應有二乘,何以言之?夫有病則有藥,理數之常也。法華經言:釋迦牟尼如來以出五濁世,故分一爲叁。淨土既非五濁,無叁乘明矣(《往生論注》卷上)
淨土非五濁之世,所以沒有聲聞、緣覺和阿羅漢,只有菩薩。這樣,昙鸾把往生叁品九級之說,修正爲兩級:一級成佛,二級成諸等菩薩。只要往生淨土,最低也是菩薩。並且認爲從低等菩薩到高等菩薩可以不是循序漸進的:
案此經(《無量壽經》)推彼國菩薩或可不從一地至一地。言「十地」階次者,是釋迦如來于閻浮提一應化道耳。他方淨土何必如此。五種不思議中佛法最不可思議。若言菩薩必從一地至一地,無超越之理,未敢詳(別本作「許」)也。
至于高等菩薩之成佛,經中所說阿彌陀佛四十八願中之十八願,已許其「究竟必至一生補處」,即經一生即可成佛。昙鸾利用經文強調佛之必成、速成。如:
如經言,阿彌陀佛國有無量無邊諸大菩薩,如觀世音、大勢至等,皆當一生于他方次補佛處。(《往生論注》卷上)
佛所得法,名爲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以得此菩提,故名爲佛。今言速得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是得早作佛也。(《往生論注》卷下)
總之,只要往生淨土,即成菩薩,可以超越階次,迅速成佛。許多學者對昙鸾將成佛之路如此簡易化是不以爲然的,但這除了弘揚佛教需要外,更是一種要求變更的普遍社會心理的反映。衆所周知,兩漢以來社會等級越來越森嚴,發展到曹魏時實行「九品官人法」。九品官人法實行的初衷是爲了拉攏士族,打擊擁漢派,卻更成了世族豪門把持政權的工具,最終到晉、南朝時,弄得「下品無高門,上品無賤族」。昙鸾生活的北魏王朝,是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由于長期動亂,北方高門大族遷到江南,留在北方的一些漢族士族,也因戰亂、遷徙等原因,造成士庶不分。孝文帝時一方面對鮮卑人也厘定姓族,以分高下尊卑;對漢族則下令重新「定四海士族」,並且宣導鮮卑貴族與漢族士族通婚。在這樣一個社會等級重組的時代,似乎許多人面前都燃起了希望。昙鸾受這種社會思潮的影響,對佛經中叁品九級中的中、下品者都要曆經大小不同的各種劫才能到達一定乘、地,進行改造,怕也不是突發奇想了。當然,就當時記載看,數百年的等級觀念不是一朝就能打破的,昙鸾的主張反響寂寞,直到道綽、善導改造、弘傳曆經一百多年,數個朝代之後才被人們接受。無論如何,昙鸾是奠基者,他的二道說是中國民族大融合時代,人心思變集體無意識的反映。
對于開端于《論注》,「宣傳死後往生彌陀淨土」,更被近代以來學者們诟病,認爲是「幻想」,是爲了排遣人們心頭的死亡恐懼。說念佛求往生淨土是「欺騙、誘惑」。批評者說的都有理,但他們恰恰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人心。人在大自然和複雜的社會面前常常顯得無能爲力。就是在今天,科技昌明的時代,大自然的破壞力如幹旱、洪水、地震、海嘯等依然肆虐;社會上的失業、破産、意外事故、生老病死等常常令人手足無措。所以心靈撫慰是物質救助之外必須重視的內容。人是有思想的,光給他吃飽、穿暖還不足以讓他安樂。何況衆生有的還吃不飽穿不暖。昙鸾生活在長期動亂的南北朝,又正在民族融合與鬥爭的中心——今山西省境,戰亂頻仍,社會分化,道德淪喪,信仰混亂。他認同了「五濁之世」的說法(「末法時期」是由道綽響亮提出的),又對現實無能爲力,因此他崇拜阿彌陀佛,切望把衆生引到西方彌陀淨土去,他描述的西方安樂國土所見、所聞、所住、所聽、所嗅、所觸、所食、所穿、所用、所行無不自由隨意。「清淨」是這個國土的根本特質,與充滿煩惱苦難的現實截然不同。「平等」是安樂國土的又一特征,不但往生者之間是平等的,往生者與安樂國土中的菩薩和佛之間也是平等的,「無優劣心」,「遠通夫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昙鸾所宣導的,早已不是佛教初來時人們攻讦的「厭生樂死」,他特別強調「利他」,說「若人不發無上菩提心,但聞彼國土受樂無間,爲樂極願生,亦當不得往生也。」(9)「若爲身求樂,即違菩提。」(10)可見,他所主張的念佛求往生西方極樂淨土是一整套思想,過分突出一點,加以指責是不公允的。而這一思想和中國曆來的大同理想異曲同工:
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鳏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爲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爲大同 。(《禮記.禮運》)
這是儒家的理想社會,爲千百年來中國人所向往,但何時現實中有過一點點影子?其實這都出于對現實的憎惡、否定。當現實中人們找不到「大道」的影子時,人們不知道該信什麼。昙鸾以佛教悲天憫人的胸懷,給人心找一個安頓處,或曰「希望」,這是一位宗教思想家企圖救助世道人心的思考。不能一筆抹煞。
《論注》中,概念上借助道、儒的說法,對往相還相、唯獨本願、唯信獨達,惡人往生、一心五念等都有詳細開示,且與中國民心文心緊緊相扣,使得「淨土一法,爲一切諸法之所歸趣」。昙鸾是佛教中國化的先行者。是當之無愧的中國淨土宗的理論奠基人。(轉載自《淨土雜志》)
《再讀《往生論注》(馮巧英)》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