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禅今論
香港中文大學學愚教授
本文以大乘佛教不二法門爲基礎,探討生活禅的內容,包括理論和方法。從曆史方面來看,生活禅並不是當代佛教的創新,中國禅宗自慧能以後所提倡的祖師禅即是生活禅。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覺悟就在于明白生活與修行的一體性。當代佛教的生活禅是禅宗生活禅的外延,即從寺院到社會、僧人到世人的擴張。在傳統禅宗中,出家僧衆是生活禅的主要實踐者和提倡者,而在當代,僧俗二衆都在提倡生活禅,其修習者大多都是在家人。因此,雖然同名生活禅,亦同有佛法基礎,但是由于實踐者不同,實踐的時代社會因緣不同,故二者的修行方法亦無法相同。這樣,如果說現代生活禅是禅宗生活禅的外延,當代佛教界又多借用禅宗典故公案來向廣大信衆推薦生活禅,那麼,如何重新诠釋傳統禅宗典故公案,使之賦有現代意義,契合現代生活?這是現代生活禅實踐的關鍵。現生活禅有必要建立一套契合現代社會人生的禅修次第和內容,建立現代世俗生活與佛法修行不二的新理論,而不是照搬拿來禅宗生活禅。反之,只是空洞的模仿,不但吊詭,而且危險。
不二方法論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心經》對不二思想的精辟概述。色空不二既有哲學層面的意義,又有實踐層面意義。就哲學層面而言,緣起之事即具性空之理;從實踐層面來看,性空之理唯在緣起之事相上呈現。《金剛經》用”即非”的方法來闡述不二法門,由萬有之相,進入萬有之理,當下達到事理的不二。這樣,出世即非出世是名出世,入世即非入世是名入世,生活與修行不二。不二思想對中國佛教影響至深至廣,成爲中國禅宗的根本特色之一。
不二既是一實平等之理,又是菩薩悟入此之理的方法,是大乘行者修行與生活一體實踐。《維摩诘經》中的維摩诘是大乘佛教的理想型菩薩、或聖菩薩,過著“非僧非俗”的修行生活。這樣的生活自在無礙,即是修行。但是,在現實生活中,普通大衆是否可以過著如此修行的生活,或進行如此生活的修行呢?一般人,包括出家人和在家人能否“入諸淫舍,示欲之過”?即使有人能這麼做,又有多少人相信他能這樣做,而不生起種種流言蜚語?因此,無論是出家還是在家,如何實踐大乘佛教不二法門,在生活中落實生活禅,而不僅僅停留在理論層面的闡述,這將是當代倡導生活禅的人時必須首先解決的問題。
生活即修行
生活與修行不二,以佛法來指導生活,以生活來實踐佛法,即生活禅。從不二思想方面來看,生活即修行,這不但是可能的,而且也是佛法。所謂修行,即是修心,即是在生活中覺悟無常苦空之理、當下體驗涅槃之樂。佛法與生活一體,學佛與生活不但互不妨礙,而且是一體相融。生活禅打破了世俗生活與神聖佛法的藩籬,生活中的一切活動不再是簡單的世俗行爲,而是佛性的呈現,人的一言一行具足佛法性。在生活中覺悟自己是佛,觸目皆道、立處皆真,不失一念,不著一物。一切法皆是佛法,一切行皆是修行,生活即是道場。人們在生活中開發自己內在的佛性寶藏、在生活中修行覺悟成佛。因此,生活禅並不是否定出世的神聖性,或者說,並不是佛教的世俗化,而是世俗生活的神聖化,或者說正真的生活本應如是。
生活與修行一體並非始于中國禅宗,其實早期佛教中的出家人、包括佛陀自己早就過著這樣的生活,或就是這樣修行的。《阿含經》中的佛陀一直在生活中修行,他的生活就是佛法的體現、都在教化衆生。如果說,佛陀是佛法的化身,那麼,佛法不僅包括佛陀的言教,也包括他的身教。佛陀生活中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佛法,都在”講經說法”、示教利喜。正如那爛陀長老所說,佛陀的生活法喜充滿,時時在在體現出生活與修行覺悟的不二。
佛陀生活在世間,但不被世間束縛而調禦世間;雖然亦被世誤解、乃至辱罵,但亦能自在無礙,時時處處體現出佛法的智慧和慈悲。佛陀一天的生活,乃至吃飯睡覺都保持正念,沈浸于法喜禅悅之中。星雲大師曾借用《金剛經》一段描述佛陀日常生活的經文,分析佛陀平凡的生活中所表現出來的不平凡佛法。他說:““爾時著衣持缽”,象征佛陀的”持戒”生活;“入舍衛大城乞食”,是給信衆供養布施,佛陀布施佛法給供養者;“次第乞已”,這是一種“忍辱”的表現,因爲佛陀順著次序乞食,逐家挨戶而去,並不因爲某條街有較好的供養,就特別舍近求遠,而是隨緣次第托缽,即使所乞得的食物粗劣難咽,也須要忍耐,這是佛陀所行的忍辱波羅密;乞食回來,”還到本處”,“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這是表示佛陀的”精進“波羅密。佛陀日常生活中,穿衣、吃飯、行路、靜坐,哪一樣不是佛法。” 六度就是聖者的生活,佛陀在日常生活中修習六度,或者說修習六度就是佛陀的生活方式。離此六度別無生活、離此生活別無六度。
托缽乞食是佛陀時代出家人的生活,也是佛教修行方式之一。出家人乞食爲生,雙手捧缽,不分貧富,不揀精粗,無論淨穢,來往于鄉村城鎮之間,依次向信衆乞討日用所需。乞食不僅是爲了長養色身,同時也在教化社會大衆。它一方面提醒出家修道者要精進修行,因爲他們的物質生活依賴于在家人的供養,另一方面它又給社會大衆提供布施的機會,樹立僧團在社會中的精神領袖地位,故是一舉多得之修行。從宗教角度來看,佛陀及其諸大阿羅漢弟子一般都有神通,得到飯食和物質財富應是輕而易舉的事,再加上,當時的許多權勢富貴之家都爭先恐後地供養佛陀。但是,佛陀一直堅持托缽乞食,並以此爲生活,以此爲修行。次第乞食,平等一念,忘卻貧富貴賤,以慚愧心接受供養,以慈悲心廣結法緣,如是生活、如是修行。同時,托缽乞食也可以讓僧團零距離地接觸社會大衆,生活在社會大衆之中,提高他們的精神生活。因此,托缽乞食的生活即是出家人自利利他的修行。
佛陀和出家僧衆生活在人間,創造出豐富的精神財富。這樣的生活不但不會給社會帶來負擔,反而能給人類大衆帶來利益。有一次,佛陀著衣持缽,入陀羅聚落乞食。當時,一位婆羅門正在田地犁田耕種。當他看到佛陀朝他走來時,便大聲地說:“瞿昙!我今耕田下種,以供飲食,沙門瞿昙亦應耕田下種,以供飲食。”佛告婆羅門:“我亦耕田下種,以供飲食。”婆羅門感到很詫異,反問道:“自說耕田者,而不見其耕;爲我說耕田,令我知耕法。”世尊說偈答言:“信心爲種子,苦行爲時雨;智慧爲時轭,慚愧心爲轅;正念自守護,是則善禦者;包藏身口業,知食處內藏;真實爲真乘,樂住爲懈息;精進爲廢荒,安隱而速進;直往不轉還,得到無憂處;如是耕田者,逮得甘露果;如是耕田者,不還受諸有。” 婆羅門聽後,大爲贊歎,稱這才是真正的善于耕種,這樣的生活才是真正的修行。這樣的修行的生活,不但自利,而且利他。
佛教傳入中國後,雖有中國化發展,但依然保存了印度佛教出家人生活即修行的傳統,這種傳統在禅宗顯得猶爲突出。曆代大德以佛陀爲師,在生活禅修覺悟。在禅宗裏,日常生活,吃飯、喝茶、乃至拉屎撒尿都是禅修。
傳統寺院的僧衆在吃飯前都要作五觀想,一心不亂,做到“吃飯就是吃飯”,吃飯亦是修行;心無雜念,一心感恩、慈悲發願。人們吃飯不僅要吃出品味,吃出營養,更要吃出禅味法喜。吃飯時一心飯、睡覺時一念睡覺,吃飯睡覺都會很香,一心一念吃飯睡覺,即是禅。。只要有心,生活中俯拾皆是禅,搬柴運水、喝茶吃飯,無不蘊藏無限的禅機。中國禅師把注重習定冥思的印度佛教,融入人們日常生活之中,發展爲生活禅,展示中國佛教講求作務的作風,出現了“行住坐臥,無非是禅”、“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生活禅。星雲大師說:“離開生活,固然沒有禅;離開了作務,更無法深入禅心。自古以來,像百丈的務農、雪峰的飯頭、楊岐的司庫、洞山的香燈、圓通的知衆、百靈的知浴、道元的種菜、絕濟的栽松、沩山的粉牆等等,處處都說明禅者非常重視生活。” 修行者活在當下,活在日常生活中,心中無一物,唯有無限的虛空,這就是禅地真風光,也就是生活禅。
禅宗有這樣一則公案:青原惟信禅師開始學道參禅時,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參禅十年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又十年後,看山仍然是山、看水仍然是水。雖然說,叁十年後的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但是,禅者對山水的認識發生了本質的變化,轉迷成悟、去染爲淨。在禅者的眼中,青山綠水、乃至宇宙萬有與自己融爲一體,不再是心外之物,如此的生活與世界打成一片,任運自在。星雲大師說:“悟道的生活是絕對自由自在的無住生活,住于生死塵勞之中,卻不被五欲牽系;住于涅槃無漏的世界,卻不枕著涅槃的安樂。仿佛出淤泥而不染的淨蓮,植根于汙濁的現實世界,而成就莊嚴清淨的國土。悟道的生活是參透凡情、無牽無絆的生活,住于喧嘩的裏裏紅塵,常懷遁世歸隱的出離心;住于清幽的林邊水下,恒發度衆濟世的大悲願,宛如行雲流水,隨緣度化,舒卷自如。古人形容出家悟道的出家人說:”一缽千家飯,孤僧萬裏遊。“”睹者青眼少,問路白雲頭。”真是一種以無住爲安住、因無得而真得,灑脫自在、逍遙悠遊的中道生活。”禅者心中不著一物,不以物喜、不以物悲,超然物外,在生活中認識世界、接受世界、改造世界。
迷即衆生悟即佛,衆生與佛的不同之處就在于迷和悟。臨濟禅師說:“如今學者不得,病在甚處?病在不自信處。爾若自信不及,即便忙忙地徇一切境轉,被他萬境回換,不得自由。爾若能歇得念念馳求心,便與祖佛不別。” 若人自信即心即佛,不外尋求,所行一切皆是佛事,與佛無異。臨濟禅師又雲:“道流,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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