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在日常生活中並不存在,與日常生活中的關系卻有點相似。我想強調的是“親密”,這是這種關系的特點。
根據卡爾·羅傑斯(人本主義心理治療學派的開創者)的觀點,來訪者走向痊愈,就是一個與自己內在經驗日漸親密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治療師與來訪者的親密也是不可忽視的。
治療師應當給予來訪者無條件的正念關懷,以真誠的態度與來訪者在精神上合一,並且深入來訪者的心理世界。
但是這裏面有一個問題:不是所有的治療師都能夠做到上述這樣。當治療師做不到這種要求的時候怎麼辦?對于這個問題,相關理論是很薄弱的。
與卡爾·羅傑斯不同的是,科胡特把思想的聚焦點指向治療關系不親密的瞬間。他提出了“修複”和“最佳挫折”(或譯“恰好的挫折”)的概念。科胡特認爲:第一,治療師試圖共情和深入的時候,不可能都是恰到好處的,肯定有失敗的時候。第二,來訪者的客體需要可能出于極其原始的狀態,治療師根本無法滿足這些需要。所以,挫折必然發生。但是他把有的挫折稱爲“最佳挫折”,這與創傷性挫折不同,對于治療是有利的。更重要的是“修複”概念。治療師可以通過對于共情紐帶斷裂的誘發事件以及後續現象的一系列解釋,使得治療重新恢複共情紐帶,而這種恢複的過程時常具有引發來訪者質變的效果。
親密關系中包含不親密的變奏——這是科胡特在思想上的一個巨大貢獻。
(二)心理治療的叁大形態
科胡特去世之後,自體心理學有所發展,成爲後自體心理學。
後自體心理學內容很多,其中一位重要人物是拉奇門。拉奇門研究母嬰互動關系,通過實證研究成果進一步理解心理治療過程中親密和成長是如何發生的。
首先他指出,治療師對來訪者施加影響,像是打壁球的遊戲,雙方在每一次擊打過程中都會被對方影響而調整位置,這就是我剛才談到過的“主體間場”。拉奇門又發展了這種理論,他描述了心理治療的叁大形態。這種描述生動地再現了親密對話的過程,使得它和線性、單向、機械的“給藥式”的心理治療思路截然分別開來。
叁大形態內容如下:
1、進行中的情緒互調和自調
這指的是治療過程中,治療師和來訪者之間情緒的互相調節和自我調節處于一般的穩定形態。
具體來說,治療師通過有意無意地調節自己的情緒、共情,商討咨詢設置和計劃等等方式,試圖調節來訪者的情緒,而來訪者也有意識無意識地接受和抗拒治療師的幹預。一個穩定節奏悄然形成,來訪者的情緒可以是從緊張到放松甚至愉悅,或者反之,總之一切都是漸漸地進行著。拉奇門以“互調情緒”這樣的詞語對治療進程進行表述,打破了傳統精神分析以“解釋”作爲治療根本的認知偏向,表達一種“親密”的意味。
2、破裂/修複形態
這一描述是科胡特思想的繼續。拉奇門所做的母嬰研究表明,這種狀態其實是母嬰互動的常態。正是不斷的破裂和對破裂的修複使得母嬰關系紐帶在更高的程度上得以增強。
3、激化情感的瞬間
這是指心理治療過程中強烈的情感被激發出來的那些瞬間。由于這種激發,來訪者的個體人格在短時間內被重組。
拉奇門舉了一個科胡特的治療例子:科胡特的一個來訪者爲了趕上他和科胡特的約會而超速駕駛,科胡特得知此事後對來訪者說:“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科胡特自己說,這句話是給這位來訪者的“迄今爲止最深刻的解釋”。在傳統的精神分析中,治療師很少采用這樣的做法。
這樣的激化情感瞬間通常是心理治療産生質變的瞬間,來訪者的深層的非理性的預期(基模)被顛覆,從而治療産生根本的突破。
(叁)分層級的契入
澳大利亞的後自體心理學(交談模式)的分析師們提出了一種複雜的模式:分層級的契入。他們提出,來訪者在心理治療的過程中,在不同的時段,主體性處于不同層級的狀態。
最低的一個層級,來訪者處于一個主體更像是“它”的狀態,換句話說,他不視自己爲主體,生活好像只是發生在他身上,而與他的主觀意志無關。他的內心情感無法被語言生動地表達,因爲這些情感或被潛抑,或根本沒有被發展過。他的談話風格集中于事件的細節,缺乏反思。他通常感到空虛。
稍微高一級的層級,主體有了一些自我感,開始有些反思和情感的表達。來訪者的敘述不再只是充滿事實的堆砌,開始能夠使用一些象征比喻。但是來訪者時常陷入創傷狀態,“創傷性反應移情”生起來的時候,治療師往往被來訪者看成施加創傷者。這時,治療師需要對其“創傷性反應移情”有足夠的共情,並對各種破裂進行修複。
更高一級的狀態是“互爲主體性”的層級。來訪者可以反思自己,情感可以自由流露,同時治療師的主體性也可以被看到、被共情理解。這種情況大量出現的時候,治療期已經接近結束了。
同時交談模式的分析師們也指出,治療過程並非簡單地以這種線性狀態從低到高地向上走。盡管從宏觀層面看治療可能呈現這種發展態勢,但在治療的瞬間裏,最好把來訪者的主體性看成在這幾個不同層級中上上下下地起落。治療師需要敏銳覺察這種自我狀態的變動,以合適的方式予以反應。
另外,由于治療師的主體性也可以視爲包含這些不同層級,這使得心理治療的進程充滿了複雜性。
(四)尾聲
我想,我已經這場講座有限的時間裏,勾勒出一些關于心理治療關系的輪廓。
細心的聽衆可能注意到,我不斷使用“親密”這個詞。這裏有一個我的伏筆:如果把“親密”這個詞換成“慈悲”,如何?諸位是否可以在這裏看出心理咨詢與佛教修行的不同之處?
討論
聽衆A:韓老師,我不太明白您的立場——佛教與心理治療,同還是不同?心理治療所說的“靈性真我”與佛家所說的“本來面目”是否相同?如果在佛教中心旁邊設立心理治療中心,應該挂兩塊不同的牌子嗎?
韓岩:肯定應該挂兩塊牌子。佛教與心理治療,這兩個系統是有區別的。當然兩者在技術上可以有一定的互相滲透。
如果按照佛教的道理把真、妄分開,心理治療難以體現“真”。但是心理學有“靈我”的表達方式,這雖然與佛教的“無我”境界距離很遠,在心理治療中卻有實際效果。比如處理青少年階段的反叛和獨立,或者處理憤怒情緒的表達時,“靈我”比較容易形成一個包容性的框架。
聽衆A:關于身、心、靈的成長,人的身體會自動長大、變老,但是精神上的“小我”不會自動變成“大我”,對嗎?
韓岩:自體與客體聯系在一起,一個人的成長狀況,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在長大的過程有什麼樣的父母呼應他,父母的素質又取決于當時的社會文化氛圍。所以靈性的發展不是必然的,而是緣起的。
徐鈞:關于“靈我”,我持一種懷疑的態度。而且心理學關于“真我”或“靈我”的概念有十幾種,定義較亂。
廖樂根:我想問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肯·威爾伯系列的後人本心理學是不是有點“新型宗教”的味道?
第二個問題:您既是佛教的修行者又是心理咨詢師,這樣的雙重身份好像給您帶來了困擾。您用了一個詞“掙紮”,含義是什麼?
韓岩:第一,西方把宗教和靈性學說分開,肯·威爾伯的學說並不是新型宗教。
第二,我可以很清晰地感覺到佛教修行和心理咨詢兩方面的方法對我的影響。我覺得修行比較硬,心理咨詢相對柔軟。理論語言與實際對應也不明朗,所以我很困惑。
聽衆B:韓老師的困惑用佛教的話語來說是知見的煩惱。
聽衆C:在座的出家人如何看待這個講座的話題?
成峰法師:這個話題很有趣。佛教與心理治療,有同也有不同。同,同樣是要幫助人們建立健康的心態、適應社會的發展;不同,哲學基礎和理論建構不一樣,方式方法不一樣。
界文法師:簡要地說,佛教與心理治療的關系定位不同。在佛教中是師徒關系,在心理治療中是醫患關系。
在佛教的修行中,老師指導學生,學生不斷成長,兩者是師徒,但也是平等的,最後全都走向解脫。解脫是自在的,當然也是全然健康的。修行過程中,學生可能把學習、生活、情感上的困惑與老師探討,這與心理咨詢略有一點相似之處。
濟群法師:佛教在兩千多年的流傳過程中,一直扮演著心理治療的角色,在某種意義上承擔了維護人類心理健康的責任。然而佛教與心理學是不同的。最大的不同在哪兒呢?我想可以這樣說:佛教是從上而下,心理學是自下而上。
佛教的目標以解脫爲核心,心理治療是其中的一種方便。解脫就是最究竟的康複——立足于這樣的高度,解決普通的心理問題對佛教來說只是比較小的問題,或者說是附帶解決的問題。
對于臨床心理學來說,重點是對于心理疾患的研究與治療。爲了更徹底地解決心理問題,心理學一直在不斷提升,包括吸收佛教和哲學的內涵,不斷深入對于生命的了解。
《佛教和心理治療:同與不同(韓岩)》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