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念:沈默的描述
中國地質大學應用心理研究所吳和鳴
一、開場白
很榮幸能有這個機會和大家一起交流。我今天要談的都是自己平時的一些想法,沒有體系,很不成熟。
正念在心理學中的地位,在座的心理學界人士已經普遍比較清楚。正念作爲一種技術已經被廣泛應用與證實,有時候這種技術是治療的核心技術,有時候則是輔助成份。關于正念的臨床療效已經有很多研究,這些都毫無疑問,不是我這次要說的重點。
在臨床治療中,正念的運用引起了我們的許多思考。借助正念,我們可以從完全不同的視角重新審視心理治療的本質與過程。在心理治療的過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其中最讓我感興趣之處就是——正念打破了正常人和病人之間的必然界限。
以前我們一直認爲,在正常人和病人之間有一個特別清楚的界限。我們用來解釋病理的一些理論,比如解釋人格障礙和強迫症的理論,很難用來解釋正常的心理活動過程。病理心理學和健康心理學難以融合。現在我卻發現正念能夠做到這一點,不論從它的理論上還是應用上來講,都可以做到這樣的統一。正是由于這樣的統一,正念適用于減壓訓練,適用于治療邊緣性人格障礙,也適用于創傷後應激障礙等方面的治療,有著極其廣泛的從心理治療到心理保健的運用空間。
基于正念的研究與實踐,可不可以在新的基礎上展開整合的工作?這是我的一個夢想:從上到下地構建一個超級理論框架(super framework of theories),把許多流派的不同見解和技術在正念的層面進行整合。
二、心理治療中的深度描述
(一)症狀的特征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先來看看一個概念:“深度描述”。
這首先是一個哲學的概念。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茲(Glifford Geertz)借用了英國哲學家吉爾伯特·賴爾的“深度描述”概念,作爲人類學的研究方法。引用這個概念使格爾茲獲得很大的榮譽,格爾茲對人類學的研究是革命性的。
在人類學的田野調查中,裴玉成認爲深度描述既是對田野中遭遇到的現象的忠實記錄,也是一個理解和解釋的過程。這與心理學界的看法相當一致。他說:“這個概念所要強調的一方面是對共通性符號意義的准確把握,另一方面是對田野現象諸細節的精細化描述。”這是從人類學的視角,從現代哲學發展的意義上所做的定義。
從某種意義上說,分析哲學和現象哲學殊途同歸,都訴諸描述的方法。正如張汝倫說:“哲學與科學不同,它不解釋什麼,也不推演什麼,它只是把一切擺在我們面前,它只是描述。”
從哲學與人類學角度考察心理治療,我們不難發現心理治療的描述性特征。從評估、診斷到肯定化技術,都基于持續不斷的個案描述,即使動力學的解釋,其本質也是深度描述,對早期經驗及症狀的充分描述。
自我有兩個很重要的元素,一是完整,一是連續。基于我們早年經驗和現在症狀之間很充分的描述,兩者之間建立起來一個橋梁,保證了自我的完整性和連續性,實現自我的統一性。
我們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理解爲,所謂症狀,尤其是所謂創傷,典型的特征是中斷。中斷,就是當事人在呈現各種症狀的過程當中不明就裏,對他來講症狀是異己的、是不屬于他的,他失去了自主性。心理治療就是通過充分的描述使他重新獲得一種自主感。
(二)治療的技巧
心理治療的主要工作就是描述。
怎麼描述?誇張地上升到哲學層面,上升到“人的存在”的層面去描述。
描述什麼?心理治療和其他醫學學科、精神病學的不同之處在于,我們始終把個案放在情境當中進行描述。這裏的情境反映涉及客體關系,也涉及很多評估。
在具體治療過程當中,我們的描述從空間和時間兩個維度展開。
從時間維度來講,當事人前來給我們講述他的故事,故事是流動的。他可能有一些症狀,這些症狀的反應就是停滯,發展的停滯。當事人講述他的經曆時,會從經曆裏面截取一些片段,這些片段就是停滯點,在那些點上他遭遇了很大的創傷。然後他重塑自己的信念,調整他的防禦,也調整他的關系模型,以此維持他的自尊。
我們作爲治療師,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要讓事件在時間的維度流動起來。關于這個事件發生的之前與之後,我們要幫助當事人獲得一種統一,這是非常重要的。
甯鉑老師在講座中談到,有的人明明知道自己的某些做法或想法是錯誤的,但是他不改。
爲什麼不改?從心理學的角度說,對這個人來講,那些做法和想法與他的創傷互相關聯,那是他爲了保護自己而采取的努力,那對他而言意義重大,所以他沒有辦法輕易改變。現在我們要幫助這個人,我們的工作就是把他的事件放到曆史背景當中,讓那個事件流動起來,完整地看待他的故事。
治療中有很多評估,包括認同的評估、防禦的評估等等。從一個簡單的敘事角度來看,當事人進入某個故事場景的視角,可能是父親的、母親的、男性的、女性的、焦慮的、抑郁的……我們需要注意他是怎樣描述的,他進入這個空間的方式反映了內在的主客體關系。
然後從他的描述當中,我們會發現空間裏總會有一些缺失的東西,比如有些角色是缺席的,有些細節是遺漏的。深度描述就是把遺漏的內容補充完整,還原成一個完整的系統性的世界,達到一個比較深刻的狀態。
另外,在咨詢中比較重要的是創傷的傳遞。我做的個案相對來說都是比較嚴重的,在處理完個案的複雜經曆之後,很可能發現個案停滯不前,必須進一步努力工作。在當事人的身上往往有許多祖輩或父輩的痛苦存在,這些創傷——用一個比較形象的說法,就是這些創傷附體在當事人身上,或者說是寄居在當事人身上。我們也必須描述這一部分。
這些故事當中還有一些沖突的迷案,其中包含沒有表達的層面。在心理咨詢的現場,當事人可能不肯承認某些發生過的事情。深度描述就是要另辟蹊徑展示這樣的故事。
描述過程中的戲劇化問題也很重要。比如當事人說:“今天我考試沒考好,回家以後,我爸爸打了我。”當事人似乎覺得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我們在描述的過程當中需要把這個事件戲劇化,讓當事人的信念、各種感情以及與父親的關系都得到充分的表達。我們要告訴當事人,這件事並不見得就是必然的,其中有許多複雜的因素,按照佛學的理論來講,因緣聚合才有這樣的結果。
除了時間與空間,情感也是表達的一項內容。如果情感不被表達,它就會一直被囚禁在那裏,于是很可能以症狀的方式表現出來。
界文法師的講座非常好,一個人感覺很郁悶,他可以通過身體掃描的工作,找到郁悶點在什麼地方。在心理治療當中,治療師則可以幫助當事人理解他自己。
舉個例子。一位當事人對治療師說:“我覺得你一點都不關心我。”這句話很有意思。當事人的話語裏,“我”是主語,“覺得”是謂語,“你一點都不關心我”是一個賓語從句。當事人表達的重點在于“我”,他強調的是他的感受。治療師的回應,重點放在什麼地方是大有區別的。如果治療師說:“我很關心你呀!”那麼重點也落在“我”上邊,這種表述是以自我爲中心的。我認爲作爲一個負責任的治療師,他的答複應該以當事人爲重,如:“你是從哪些方面感覺到的呢?”
在對話中,經常采用的技巧是措辭的轉換,比如當事人迸出一個詞,我們讓這個詞變成比較詳細的對于情境的反映,先變成短句子,再變成長句子,最後可能變成長篇大論。比如當事人說“心慌”,我們讓他漸漸地想出來自己爲什麼心慌,橫向或者縱向地不斷深入下去。
或者我們也可以讓當事人換一個詞來表達。比如當事人說他“不舒服”,卻說不出怎麼不舒服。我們就讓他換一個詞來說,他也許會說“郁悶”,然後繼續換,在變換的過程中逐步深入他的體驗。
描述的過程是一個印證的過程,對于既往經驗和現在經驗的進行印證。我們可以提供一些詞彙幫助當事人描述,于是他會說:“不,這個不是。”“那個不像。”在這種溝通中,我們最終會獲得一定程度的理解。
如同逐步拾階而上,我們最後總是會在一個地方,也許是有些意外的地方,找到事情的真相,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這種治療需要奠基,而不是一開始就陡然發生一個富于詩意的理解。
叁、正念中的描述
以上是我對心理治療中“深度描述”的一些看法。接下去對于正念我要做一個非常大膽的引申。——我想,正念就是一種沈默的描述。
美國心理學家喬·卡巴金將正念定義爲:“一種有意識地、不做判斷地對此時此刻的注意。”
正念從實踐上來說,包括叁個成分:
(一)觀察、注意、産生覺知;
(二)描述、標記、認識;
(叁)參與。
同時,正念實踐需要做到叁個原則:
(一)非判斷,接納,容忍;
(二)活在當下,帶著“初學者之心”;
(叁)有效。
從正念的具體操作過程來看,可能包含四個層面的對話。
第一個層面是心理學界與宗教界的對話。比如心理治療師問法于佛教界,了解佛教修行經驗,保證正念技術的正確性。
第二個層面是治療師和當事人的對話。
第叁個層面是當事人發生內在的自我對話。
第四個層面是在團體之中進行的對話,交流對于正念的體驗。
正念將目光從外在轉移到自身,將內在苛責的態度變成接納的,這還只是正念的初始條件。正念的核心在于禅定,意爲寂靜的審慮。以食禅爲例,大多數人的進食都是無意識的過程,缺乏覺知。人們往往沒有認真品嘗食品就把食物塞到胃裏面。正念的進食可以從練習品嘗葡萄幹開始。有關說明如下:練習者要注意到吃葡萄幹的每個過程,包括舉手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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