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音希聲
——天童正覺默照禅與香海止語禅比較研究
香海禅寺釋賢宗;雲南大學韓揚文
摘要:自曹洞宗天童正覺禅師明確提出並踐行弘揚默照禅以降,八百余年矣。近現代以來,隨著人間佛教思潮的蔚興,默照禅重現熱潮。本文分叁部分、兩層意義討論默照禅及其在後現代語境中的運用與變革。其中,前兩部分主要分析正覺禅師的默、照互參理念;第叁部分則側重于探討香海禅寺止語禅對于默照禅的沿革與發展,並在此基礎上試指出後現代語境中中國禅宗乃至整個佛教的生存狀態與趨勢展望。
關鍵詞:正覺;默照禅;香海禅寺;止語禅;人間佛教
一、默唯至言——尚靜的禅法
南宋初年,曹洞宗下第八代傳人天童正覺禅師正式提出默照禅,以靜坐、觀照之法來尋回清淨自性,徹悟成佛。這一導源于達摩而新題于趙宋的禅學主張之所以在當時出現,既是宗經複古,又有其時代賦予的必然性。
首先來談默照禅中“默”的理論依據及其意義所在,同時對默照禅的提出過程做一個簡單的鈎沈。
默照禅的修行方法早在二祖神光受業于菩提達摩時就已是禅宗的修行正法:
昔達摩謂二祖曰:“汝但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種種說
心說性二祖俱不契,一日忽然省得達摩所示要門。遽白達摩曰:“弟子此回始息諸緣
也。”達摩知其已悟,更不窮诘。只曰:“莫成斷滅去否?”曰:“無。”達摩曰:“子
依麼生?”曰:“了了常知故,言之不可及。”達摩曰:“此乃從上諸佛諸祖所傳心體,
如今既得,更勿疑也。” [1]
神光所謂的了了常知、言不可及,恰說明了“默照”的真谛。
這種由“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修行證得的靜中禅並不是言辭所能夠企及的。這也正是正覺禅師提倡以默修爲正道的理論基點。以上達摩壁觀禅中“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叁則四字箴言,體現的正是“默”的精神。
要做到“默”,絕不是僅僅依靠閉口就可以完成的,它首先要求修行者在外的攝受要統統關閉,做到萬緣放下。否則,覺受飛動,就不是“默”。其次,內心要平靜如水,一塵不染,心中雜念紛弛,也不是默。那麼達摩所說的“默”究竟是什麼境界呢?將前兩句否定掉以後,緊接著他就從正面提出了“心如牆壁”的“默”境。默是身心阻隔了外物與自我的覺受以後所興起的境界,它不再躁動,也不再挂礙,而達到物我兩忘的禅定狀態。
這種以默勝聲,以靜製動的修行法除了得自初祖的真傳以外,不可不說與中國的傳統文化有著一定的關聯。從老子那裏,默照禅吸收了“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讷。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爲天下正” [2] 的辨證思想。世人皆動而靜者生,在靜默中天地蘊蓄著無限的能量,以煥發新光;世人皆進而退者成,在沈寂的謙退與孤獨地思考中究竟的智慧産生,這就是默照禅在老子處的得益。這種影響乃是顯性的,它在正覺禅師的開示語“明明靈靈兮,唯已自知;大辯若讷兮,大巧若拙”中可以找見。
至于正覺禅師是否受到莊子“得魚忘筌”說,甚至更早《易經·系辭上》中“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說的影響,並沒有直接的證據。但根據《佛光大詞典》對于“得意忘言”的注釋中關于禅宗由此受啓的說法:““得意忘言”一語,意謂語言乃表達道理之工具,既已得其理意于心,則名言可忘絕;或表示不拘泥于文句以領納體味其中真意。于道家、禅宗,皆認爲最高深之道理絕非言語所可傳示,故主張以心證道,離絕言诠。” [3] 我們有理由相信,默照禅也多少繼承了這種心印不語的主張,故以靜默作爲高于聲教文字的修行手段,這是無疑的。
當然,素以圓融見長的正覺禅師提出默照禅不僅與諸多傳統文化思想相關聯。它不僅是一種曆時性的思想主張,更是共時性的。
前文提到,默照禅的産生乃是時代之必然。原因有二:
第一,爲廓清兩宋文字禅埋首故紙、皓首窮經的唯理習氣,默照禅提倡以無形的靜默觀照代替無盡的文字說理。
兩宋時期,以解釋“公案”來闡發佛學主張的文字禅蔚然成風。頌古、拈古、代語、別語等文字表達形式被專門用于參禅的過程中。這種做法,始于臨濟宗的善昭,至克勤臻爲高潮。它們采用偈誦的方式對公案進行參省,其中不乏佳篇。如象田禅師梵卿的偈子:“春已暮,落花紛紛下紅雨。南北行人歸不歸,千林萬林鳴杜宇。我無家兮何處歸,十方刹土奚相依?老夫有個真消息,昨夜叁更月在池。” [4] 這些富有詩境在心靈表達既有禅趣、一片性靈,又含一定的思辨主張,在文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受到有唐以來的禅詩影響,文字禅也體現了僧人文士化,文士禅林化的融合傾向。但是專尚語言,只在文字上下功夫的禅法也使得禅林士人化傾向嚴重,一時人人專心文辭博彩,而遠離壁觀參禅之道,于僧人的內省功夫不利。加之文字禅末流多蹈襲陳言,並無創見。爲反對文字禅,克勤門下宗杲提倡話頭禅,專門研究公案中的“無解之語”,在實踐中,要求從無解中求解,借助渾渾灏灏的古語闡發自己的思想,其結果還是在文字上下功夫。
而正覺認爲,禅修還是要返回到壁觀一路,否則無論是在有解的文字還是無解的言辭上下功夫,都是不究竟的。他所提倡的這種禅法,在反對當時貿然外求,止于言荃的文字禅和話頭禅方面都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第二,南宋初年,江山半壁,朝廷偏安,默照沈思有利于人們在這種形勢下痛定思痛,救國弼時。
南渡以後,舉國之心沈痛,文人士大夫常有《式微》、《黍離》之歎。如南宋詞人朱敦儒《相見歡》:“金陵城上西樓,倚清秋。萬裏夕陽垂地,大江流。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類似這種離鄉去國的憤慨幽怨之情在當時成爲了主流的聲音。這種傾向在當時的禅林中也有反映。
士人南渡以後,與佛禅的往來頻繁,他們相互應答,士人援禅入詩,僧侶們在與他們的交往中也多有酬唱。在宗杲禅師的《大慧普覺禅師語錄》中,多有李光、富季申、魏邦達、向伯恭等南渡詩人、文人的往來唱答。“這些贈答僧人之詩,或述友情,或論佛法,或表明皈依出世之心迹,內容不離方外之情,並且常化用禅宗公案,用釋典表達禅理禅趣。” [5]
雖然推舉的修行主張不同,但與宗杲禅師類似的,正覺禅師當時所主張的默照禅也受到了包括文人士大夫在內的各階層人士的廣泛歡迎。在天童追隨他弘法的信衆,相傳超過千人。
這種默照不語的禅修方式,與當時人們崇尚反思的心境是契合的。因爲靜默乃是反觀自照的前提。如果說文辭的抒發乃是向外求得宣泄的手段,那麼空闊的沈思乃是反求諸己的方式,後者要比前者更加徹底和究竟,惟其沈思才能夠導向澄明,知道自己從哪裏來,現在何處,該往哪裏去。
正如高令印在《中國禅學通史》中所總結的那樣:“默照禅在南宋初盛行,反映出人們在經曆國破變離後的心情,默照沈思,思痛而定來。” [6]
總起來說,默照禅的“默”多得壁觀真意,又對中國傳統的言象意論有所借鑒;在糾正兩宋文字禅、話頭禅的流弊方面以及沈思國難方面均有裨益。因此,其中“默”的傳統對于禅修的理論與實踐具有重要意義。
二、照唯普應——觀照的藝術
默修只是默照禅的前提,這是我們再叁表明的。“照”就是以觀照尋回本來清淨、圓滿的面目。因此,“照”有一個先在的預設,即人人本有一個不生不死的狀態,本有重現悲憫、圓滿的能力。默照禅要做的,只是用一種反觀自照的方式來尋回這些被遮蔽的本相與潛能。這與蘇格拉底所提倡的“學習即回憶”說有一定的相似之處。
“照”的方式在正覺禅師的《默照銘》中得到了詩意化的解釋:“靈然獨照,照中還妙。露月星河,雪松雲峤。晦而彌明,隱而愈顯。鶴夢煙寒,水含秋遠。浩劫空空,相與雷同。妙存默處,功忘照中。” [7] 只有清清楚楚地用心來觀照,才能夠達到澄明的境界。以上用作連類譬喻的意象都是最爲清晰明白的事物——露洗清月月更明,銀漢現前表空靈。它們象征著自明自在的至境,是通過默而照之的方式達到的。
“功忘照中”,這和王羲之《答許詢詩》:“爭先非吾事,靜照在忘求”的思想可謂不謀而合。默照的目的,乃是要棄絕對于名聞利養的追求,拾起明淨澄澈的本心,以返回真我的狀態。當我們向外求索時,看到的是諸幻相,至于真相則全部被功利形貌等遮蔽起來,教人找尋不到。因此,正覺禅師才主張內照,惟其如此,才能照見諸相非相,自性圓滿。
默與照缺一不可,否則就會造成偏廢,走入邪道:“問答證明,恰恰相應。照中失默,便見侵淩。證明問答,相應恰恰。默中失照,渾成剩法。”(《默照銘》)如果只照不默,就容易使思緒混亂,進入一種雜而無章的魔境;但如果只默不照,那無疑如同昏沈入睡,一無所得。
“照”是明白一切事物的本來面目,照見本地風光;“默”是將事物的外相懸置起來,突破自己本來看待事物的方式。從這個角度看,默與照在實踐的過程中就會出現一個循環。這個循環以“默”爲前提入定,開始入定以後,用“照”的方式來放舍外相,知道萬事存在但不執著于它們的表象;然後回到“默”,這時已經完全清楚了一切外相,一切煩惱,但能夠完全不挂礙,到此,就有一種解脫作爲果呈現出來。但是這個果還不是究竟果,一次“默——照——默”只是形成了一個小循環,若要得到究竟解脫,還是要以此循環堅持踐行,在其中秉持“發大悲心,放舍諸相,休息萬事” [8] 的基本態度,慢慢地將默照禅的修行循環放大,循環越大,信念越正,獲得的解脫也就越究竟。等修到根本處,也就是“徹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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