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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叁、走出壤塘▪P2

  ..續本文上一頁忙,前面一兩個人拉,後面一兩個人推,哼哕哼哕把摩托車從山坡上翻過來,到了這一面的公路上,騎上座椅,油門一擰,嗚嗚,很潇灑地進城去了……

   去縣府宗教局拜訪了德木衮局長。這位穿西裝的藏族漢子,是解放後黨一手培養起來的根正苗壯的幹部,五六十年代從大隊幹部一直當到公社黨委書記,那時他才二十幾歲。“文革”中被作爲“走資派”批鬥了好些年,曾被造**派打得死去活來。“文革”以後,官運重續,先在縣裏當文教局長,後改行當了宗教局長。多少有點諷刺意味的是,他這位以信奉無神論自喻的黨的宗教局長,兒子卻不顧他的反對跑到色達五明佛學院出家爲僧,現在已成爲如意寶大法王晉美彭措氅下一名很得力的堪布。

   聽德木衮講講壤塘幾十年的過去和現在,還是很有意思的。

   “壤塘這個地方,太窮啦。六十年代,這兒餓死了很多人,眼看一個人好好地站著,突然倒了下去,就再也起不來了。盡管這樣,還不准你說肚子餓,否則要挨批。”

   “我當公社黨委書記時,吃食堂,幾個人合住一個屋子,肚子餓時,可以燒點水喝,但不准燒飯。山上有野果子,但不能采來吃,否則就是“資本主義”。每人可養一條牛,多余的要交給集體,否則也是“資本主義”的“尾巴”。”

   “沒有路,交通不便,那時森林還沒砍伐。”

   “文化大革命時,學大寨,學小靳莊,每天十個工分,到年終結算,不到五厘錢!”

   …………

   這真是壤塘曆史上沈重的一頁。

   這一頁總算已被翻過去了。

   現在的壤塘,窮,還是窮,被國務院列爲全國最窮的二十叁個縣之一,而且在這二十叁個縣的排名榜裏,據說也是倒數的。但是,畢竟已經有了不少新的氣象,象縣政府去年完工的宿舍樓,五層樓高,外牆釉面貼磚,大塊茶色玻璃窗,看上去就很有氣派,一開始我還以爲是新蓋的賓館呢。房租也便宜得很,每月不到十塊錢。

   新的政府辦公大樓,正在建設之中,看樣子一定會蓋得更有氣派更漂亮的。

   越來越多的藏人告別了原有的半原始的生活方式,現今全縣吃國家俸祿的已有二千多人,超過全縣總人口的十五分之一。

   財政負擔自然也不輕,聽說全縣財政赤字已達二千多萬元。

   爲改造縣大街上一段經常阻塞的下水道,因資金缺乏,全縣動員,義務勞動。這是我從招待所黑白電視機裏偶爾看到的一個鏡頭,我當時確實很驚訝,這個窮得叮當的縣裏居然也有了有線電視節目的製作和播出手段了!

   某部門的一部北京吉普車,因經費缺乏,已有十年沒交養路費和換牌照了,成了一部地地道道的“黑車”。在壤塘的領地上開開沒問題,去外地,只能偷偷摸摸地跑。被抓住怎麼辦?抓住,那就把車交給他們得啦。罰款?沒錢!在這兒,這不是個別的。

   我問德木衮,你自己到底信不信佛教?

   他不肯爽爽快快地正面回答。”你知道,我是***的國家幹部,相信無神論,作爲一個***員,對什麼唯心主義啊,死後靈魂不滅啊,等等,我當然是不能相信的。但我個人認爲,佛教裏面有科學的東西,有一定的道理,你也不能把它同封建迷信等同起來……“

   “人死後,請活佛念頗瓦經,死者的頭發會掉下來,這你見過沒有?”我問他。

   “這當然見過。”他回答得很爽快。“我的父親,是八六年去世的,七十四歲,他去世前就對我說了,等他死後,要請某某活佛來爲他念經超度。對父親的這一要求,我當然不能不答應啊。父親死後,就把那位活佛請來念經,活佛一面念一面往頭上撒細砂,結果頭上掉下一鬏頭發。活佛說,他的靈魂已經跑出往生了。”

   “掉下的頭發有多少?”

   “象一個銅錢那麼大。”

   “是不是每個人死了請活佛念頗瓦經都會掉頭發?”

   “喔,那可不一定。如果活佛的功力不夠,頭發就不會掉下來。”

   “你怎麼解釋這一現象呢?”

   “這個,是呀,是呀……”

   這位***的宗教局長,對佛教的態度,可以說是又信又不信。說他信,他畢竟生于斯長于斯,從小受到佛法的熏陶,漢地很多人認爲“不可思議”的事,在這兒就沒什麼“不可思議”的,一切都明白得很,有什麼不可信?但他畢竟又在很長時間裏受到另一種教育,更別說還有組織紀律的限製和約束,在很多時候和很多場合他不能不說他不信。信與不信在他身上交織在一起,只要不去細想,往往也就相安無事,但若仔細想想,有時就越想越糊塗了。你說你信無神論,那顯然就把佛教歸入有神論羅?可佛教自身卻從來不講神的啊。即便被後世奉爲佛教祖師爺的釋迦牟尼,他也是個實實在在的人而非神話中的神啊。佛陀不僅不認爲自己是個神,他也不要別人把他看成一個神。他承認自己是個“佛”。何謂佛?在古梵語裏,“佛”這個詞的意思就是覺者,就是覺悟了的人。覺悟了什麼?就是真正認識了宇宙和人生的本質與真谛嘛。這樣的“佛”有什麼不好呢?而且釋迦牟尼還告訴他那個時代的人,根據他的切身體會,只要按一定的方法好好修行,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爲一個覺者,也就是說,人人都有可能成佛。若真的人人都成了佛,那世界上還有什麼貪嗔癡?還有什麼戰爭、欺詐、搶劫、掠奪、奢侈浪費、官僚腐敗……?別說人人成佛,只要人人都朝這個方向去努力,今天的社會也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了……有些事,實在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幹脆就不去想它吧……

   在壤塘,貧窮與發展、變化也交織在一起。

   壤塘的覺囊派教法,源于南印度聚米塔而直接得自于西藏覺囊寺的傳承。從冉那西日在瞻巴拉的大草灘上建造起壤塘寺,經嘉哇桑格、羅主南甲、阿旺·丹增南甲等覺囊派大師的繼往開來,生生不息,脈脈相續。曾幾何時,當七百年前創建西藏覺囊寺的更蚌·圖吉宗哲著《六支瑜伽大釋》時,各種各樣的瑜伽修持術在藏地傳播甚廣,瑜伽大成就者亦比比皆是,而時至今日,除了覺囊派的修法外,各種各樣的瑜伽傳承多已中斷或變得零落不全。至于時輪金剛的完整傳承和修法,到今日更是成了壤塘覺囊派一支獨秀的專利。就如上壤塘的噶爾旦活佛說的那樣:在這一傳承過程中,從釋迦牟尼到香巴拉到印度到康藏到壤塘,從未斷過,傳承很純潔,曆代祖師個個精通顯密、戒德高尚,保持了法的純潔性、完整性。從那以後到現在,我們是這一法的繼承者和後代。

   何以至此?原因很多,其中有兩點因素是不可忽視的。其一,地理位置上的封閉性。壤塘地處青藏高原東端,四周群山環抱,森林密布,自古交通不便,人迹罕到,這樣的環境自然不易受到外界的幹擾。其二,跟世俗法保持了相當的距離。覺囊派在密宗裏是個小派,而且一度受到五世達賴的壓製,不管是出于自我保護的需要也好,或是出于修持本身的需要也好,遠離世俗,使它更易于保持法的純潔性和完整性。這兩點因素,一個客觀,一個主觀,結合起來,使覺囊教法得以純潔完整地傳承至今。

   但必須看到,在本世紀下半頁,壤塘的覺囊派遭受了藏地曆史上前所未有的猛烈沖擊。首先,砍了森林修了路,泥石道路的質量哪怕再蹩腳,地理上的封閉狀態被打破了。而“文革”風暴,寺廟、佛像、佛塔全部被毀,僧侶不准念經拜佛,則是末法時代世俗法毀佛滅法的登峰造極的大劫難。盡管“文革”已經過去,黨的宗教政策正在落實,它對藏地佛教造成的巨大損失是難以彌補的。

   比較起來,壤塘的經濟狀況,半個世紀來雖有發展,比西藏、青海仍要差得多,這固然不值得誇耀;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它對于覺囊密法的保存和傳承,則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占全國面積四分之一的青藏高原,曆史上大致分爲後藏、前藏、朵康等幾大塊,以今日的行政區劃來分,則可分爲西藏自治區全部、青海省全部及四川省西北部這叁大部分,以及劃給甘、滇兩省的小塊面積。西藏,由于它是地廣人稀的少數民族自治區,對國家又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政府對它采取了優惠的扶持政策,幾十年來,經濟發展很快,公路通達四方,飛機直航成都、北京等大城市。自治區首府拉薩街頭,商店林立,廣告滿天,莊嚴神聖的布達拉宮前車水馬龍,好不熱鬧,到了晚上,主要的大街上霓虹閃爍,下半夜一兩點鍾有的卡拉OK舞廳尤狂樂震耳。青海省,由果洛、玉樹、海南等七個藏族(蒙族)自治州組成,用青海人自己的話來說,是個“不是自治區的自治區”,國家對它也實行一定的民族優惠政策,鐵路早已連通全國,近年經濟發展也頗神速,西甯的夜市,西大街、東大街和東關大街上燈紅酒綠,車流不斷,盡顯一派現代都市風采。唯有隸屬于四川省的這一大塊青藏高原,分爲阿壩與甘孜兩個藏族自治州,其經濟發展主要由四川省自己調劑解決,但擁有一億人口的農業大省自顧不遐,哪裏還有多余的錢來喂這一大片窮得響叮當的高原蠻土呢。這就難怪,包括壤塘在內的阿壩藏族自治州已成今日全國最窮的地區之一。窮,對密法的修持者來說,不足懼,在壤塘的閉關房裏,幾袋糌粑粉,一襲破僧袍,足以打發叁年時光矣。反過來,若你的耳旁日日響徹卡拉OK的狂歌勁曲,你的眼前時時晃動彩色電視機裏的誘人廣告,你的鼻子裏常常嗅到婧女佳麗的脂粉香氣,你能保證有足夠的定力做到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嗅而無味嗎?

   前年我去過的色達五明佛學院,漫山遍野搭滿簡陋的小木屋,不少西藏、青海的喇嘛也去那兒學法修行。不少人認爲,那兒已成爲今日藏地一個修學佛法的中心。

   我不免有點擔心,當我把壤塘這塊今日東方香巴拉的聖域介紹給廣大讀者時,到底會給壤塘帶來什麼?我可不希望有大批旅遊者、探奇者以及懷有各種各樣個人目的的人蜂擁而至攪碎了那個地方的安甯。在今天這個世界上,安靜而不受汙染、幹擾的地方已實在不多了。覺囊派的法王雲登桑布上師對此也已說得很清楚:對于根基較正、真正看破紅塵想去那裏修學密法的人,他是歡迎的;而對那些爲了獲得世間財富和名譽去那裏修學點神通的人,他既不欣賞也不歡迎。

   滯留壤塘縣城一個星期了。我在街上轉悠。轉來轉去,就這麼點地方,空空蕩蕩沒幾個顧客的民族百貨大樓,影院門口寫著晚上放映《男與女》等兩部錄相片的廣告牌(票價3元,特地注明”兒童不宜“),生意冷清的小吃店、小雜貨鋪……

   傍晚,在街頭看到一輛濺滿泥漿的北京吉普,從牌照看,是從青海來的。空車。我一面在街上轉,一面留意著這輛車。不一會兒,見有人拉開車門,我趕緊跑過去。那人是到車子上拿點東西。我問他,你們的車子是從青海來的吧?

   “是的。”

   “去哪?”

   “路不通,哪也去不了啦。”這位六十來歲的藏族漢子能說一口蠻流利的漢語。

   我跟他攀談起來。他叫普阿它。這輛車是四天前從青海同仁開出的,途徑瑪沁、甘德、達日等地,今天一大早從班瑪開出,過杜柯河友誼橋進入四川省阿壩州。前些日子老下雨,路上不好開,有個地方水深一米,架了十幾根木頭,車子從木頭上開過去,有段路九十公裏,正常情況下兩小時可到,可實際上開了九個小時……這輛車,是要把同德與古德兩所寺院的主持夏日倉村活佛送到色達的***臺去。很可惜啊,夏日倉村活佛是藏區一個大活佛的轉世,才二十叁歲,在當地威信挺高,他去外地的一所寺廟坐了幾個月經,回來時,等了兩天沒有車,就搭了一部拉木頭的卡車,不料半路上車子翻下山,司機和活佛不幸身亡,活佛的伺者至今下落不明……

   我這才注意到吉普車的前座上蒙著紅布,那一定是讓過世的活佛坐的吧。

   “活佛呢?”

   “下午到了壤塘,發現通往色達的路斷了,我們就雇人把活佛從山坡上背到對過,請對面的一部車子把活佛先送到色達去,我們等路一通,也馬上趕過去。”

   正說著,開這輛車的王司機和另一個名叫萬洚的同行者也來了。

   我問普阿它,能讓我搭他們的車去色達麽?

   普阿它想了想說,如果已過世的夏日倉村活佛坐在車上,那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讓別人搭車的,現在,既然活佛已經下了車,你跟我們又正好是同一個方向的,那就一起走吧。說不定這也是一種緣份呢。他問清了我在招待所的房間號碼後說:“等什麼時候路修通了,我們馬上就走。”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鍾,傳來好消息,縣城外塌垮的那段路修通了。在縣府招待所住了七天,終于可離開這裏了。青海吉普車載著我和普阿它等人離開壤塘,一起直奔色達。

  

《二十叁、走出壤塘》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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