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中論》破「即蘊我」的探究
林崇安
一、前言
佛教內的聖犢子部有五部:犢子部、法上部、賢冑部、六城部、正量部。聖犢子部的一個重要主張是「即蘊我」。此處依據月稱菩薩的《入中論》配合宗喀巴大師的《入中論善顯密意疏》來駁斥「即蘊我」的觀點,並略作探究。
二、「即蘊我」的主張
由離諸蘊無我故,我見所緣唯是蘊。
有計我見依五蘊,有者唯計依一心。
(1)犢子部認爲,「離蘊我」不合理,因爲離諸蘊外沒有體性相異的我,而我見(薩迦耶見)的所緣必是離蘊、即蘊二類之一;既然「離蘊」不合理,因而我見的所緣唯是「蘊」。
探究:犢子部是在「實質有」上考量,所以認爲我必是離蘊、即蘊二類之一,卻不知還有第叁類的「假我」,此是月稱所說的「依蘊而安立的我」,否定「實質有」的我。
(2a)犢子部中有一派認爲我見的所緣是「五蘊」,我執也是從五蘊生起,所以主張「五蘊是我」,並以佛陀在《阿含經》中的教導爲證:
「比丘當知!一切沙門、婆羅門,想『我啊』而隨見者,一切隨見唯此五取蘊。」
(2b)犢子部中有一別派則主張「一心爲我」,並以佛陀在《阿含經》中的教導爲證:
「我自爲依怙,更有誰爲依,由善調伏我,智者得生天。」和
「應善調伏心,心調能引樂。」
說明:以上是犢子部的根本主張:「蘊是我」或「心是我」。這二者都是屬于「即蘊我」。
叁、破「即蘊我」
若謂五蘊即是我,由蘊多故我應多。
其我複應成實質,我見緣物應非倒。
(1)犢子部主張我與五蘊二者是真實有,成爲全無差別的一體性而不可分。月稱對此乃以「我應成多」或「五蘊應成一」來破:
(A)若謂五蘊即是我,由蘊多故,一人亦應有多我。
(B)若謂心是我,由眼識、耳識等的差別,或由前後一一刹那有多識生滅的差別,有多識故我亦應多。
(2a)「其我複應成實質」者,謂色、受等的實質,有過去、未來等的差別,唯諸相異的實質說名爲「蘊」,若于「蘊」說是「我」,我應成實質有。然而佛陀說我是假有而非實質有,這是依據《阿含經》中的教導:
「比丘當知!有五種法,唯名、唯言、唯是假立,謂過去時、未來時、虛空、涅槃、補特伽羅(以下將「補特伽羅」簡譯爲人)。」
(2b)「我見緣物應非倒」者,謂見「諸蘊」的我見,于實質轉是實質成就的心,應非顛倒,如緣青、黃等識。
般涅槃時我定斷,般涅槃前諸刹那,
生滅無作故無果,他所造業余受果。
(1a)汝犢子部主張「自蘊是我」,則無余依般涅槃時,由五蘊斷故,我亦決定應斷,故成邊執的斷見,因爲汝主張于所取我,執常、執斷是邊見故。
探究:中觀應成師認爲無余依般涅槃後,應還有「無漏五蘊」安立爲「我」。
(1b)住于未般涅槃前諸刹那中,如五蘊刹那生滅,其我亦應一一刹那以自性各別生滅,如此佛陀在經中憶宿命應不說:「我于爾時爲頂生王。」因爲彼時的我,其身已滅,現在非有故;因爲汝犢子部主張離彼前我,別有以自性異的我,受此生故。
(2)若前後刹那以自性異,應無能作的我;由業無所依故,業亦應無,則我與業果亦應無關系。是則他人作業,應余人受果故,如是犯造業失壞,及未造而受報的過失。
探究:應成師認爲前後二刹那的我不是以自性異,只有連續的假我而已。
實一相續無過者,前已觀察說其失。
故蘊與心皆非我。世有邊等無記故。
(1a)犢子師說:「前後刹那雖異,而是一相續,故無過咎。」
(1b)答:若謂真實相異的實質,是一相續故無過失者,此不應理,因爲以前的頌文:「如依慈氏近密法,由是他故非一續」,已經觀察說其過失:以自性互異的諸法是一相續,不應正理。故未造業而受報,及造業後失壞等過失,仍不能免。
(2a)故主張「自身諸蘊」爲我,與主張「內心」爲我,皆不應理。
(2b)「世有邊等無記」者,謂1世間有邊,2「等」取:世間無邊,3二俱,4雙非;5世間常,6世間無常,7二俱,8雙非;9如來死後有,10如來死後非有,11二俱,12雙非;13身即命,14身異命,主張此十四見,爲不應記故。故說「蘊是我」不應道理。
若以「世間」是指「諸蘊」,自宗主張諸蘊有生滅,則佛應記「世間爲無常」。汝犢子部主張般涅槃後諸蘊皆無,則佛應說世間是有邊及如來死後非有。然問世間有邊等問題時,佛不授記,故主張「諸蘊是我」不應道理。此中,命者是「我」的異名。問「世間」亦是依「我」而問。
若汝瑜伽見無我,爾時定見無諸法。
若謂爾時離常我,則汝心蘊非是我。
(1)若依汝犢子部之主張,當瑜伽師現見無我時,決定由見無有「蘊等」便名見無我,因爲五蘊及心是我故。然不應許爾,故五蘊非我。
說明:
犢子部等主張蘊與心爲我者,是因未知「我及人等,唯由名言增上假立」,要尋求假立義有所得乃能安立,如是主張「五蘊或內心」爲我,成爲「以自性成之我」;因而現見無我時,必見彼「我」畢竟非有,故有見彼「一切非有」的過失。
應成師主張「唯由假名安立」,不主張「要尋求假立義乃能安立」,則無彼失。
探究:犢子部以五蘊或內心是「我」,于體證無「五蘊或內心」時,便以爲是體證「無我」。應成師于體證「無我」時雖也是無「五蘊或內心」,但還有「真實性」作爲體證的對象。
(2)犢子師說:配合業果關系時,離五蘊更無別我,故所說我唯指「五蘊」。但見無我時,是無外道所主張的「內裏的神我」,唯見諸行,不犯不見「蘊等諸法」的過失。
答:若謂見無「我」時,是見無「常住的神我」,如是汝犢子部余處所說的「我」,亦不可作別義解釋,故汝所說的「內心及蘊」應非是我。
汝宗瑜伽見無我,不達色等真實性,
緣色轉故生貪等,以未達彼本性故。
(1)又若依汝犢子部的主張,瑜伽師現見無我時,應不通達色等的真實性,因爲彼于爾時唯見無有外道所主張的「常我」故。
(2)瑜伽師緣于色等有「實執」運轉故,將生貪等煩惱,因爲未通達彼色等的體性真理故。
若謂佛說蘊是我,故許諸蘊爲我者,
彼唯破除離蘊我,余經說色非我故。
(1)犢子師說:我等以聖教爲量,諸分別量不能妨難,聖教中說「唯蘊爲我」,因爲佛說:「比丘當知!一切沙門、婆羅門,想『我啊』而隨見者,一切隨見唯此五取蘊。」此處說蘊是我,是故許「諸蘊是我」也。
(2)答:彼經非說「諸蘊是我」。佛的密意是對許「離蘊我」而隨見者,以確認「唯此五取蘊」來破,因爲從觀待世俗谛來破外道的論故,及無倒開示有世俗谛的我故。
由余經說色非我,受想諸行皆非我,
說識亦非是我故,略標非許蘊爲我。
犢子師問:由何知彼是破「離蘊我」而非說蘊是我耶?
答:由余經說:「色和受非是我、想非是我、行非是我、識亦非是我」,是故前經略標:「唯此五取蘊,想『我啊』而隨見」者,非許「諸蘊是我」,是對許「離蘊之我」者以「唯」字決定破之。
探究:應成師認爲「俱生我執我見」的所緣和行相二者中,凡是所緣定是「我」故。故前經非說「諸蘊是我見的所緣」。是故,經言「唯見諸蘊」,是明示「緣于依蘊假立的我」,因爲「離蘊、即蘊」作爲我執的所緣皆已破故。凡經中破除「色等爲我」,當知彼經是破除我見的所緣是自性有,因爲說「色等非我」之經,是依真實性而說故。
經說五蘊是我時,是諸蘊聚非蘊體。
非依非調非證者,由彼無故亦非聚。
(1)犢子師說:經說「唯見此五蘊」是說「諸蘊的總聚」爲我,非說一一蘊體皆是我。如言「衆樹爲林」是說樹聚爲林,非說一一樹皆是林。
(2)答:若許「蘊總聚爲我」者,然經說「我爲依怙、可調伏、爲證者」若依據汝犢子部的主張,則彼單蘊聚非是依怙、亦非可調伏、非是證者,因爲唯蘊聚者無實質故。故蘊聚非我。
探究:中觀應成師主張我是依據蘊聚而安立,故無實質,是假有。
爾時支聚應名車,以車與我相等故。
經說依止諸蘊立,故唯蘊聚非是我。
(1)汝犢子部主張蘊聚爲我,爾時車的支分堆聚一處亦應名車,有此過失,因爲車與我,于自支分積聚安立、不安立的方式,二者相等故。
(2)又經雲:「汝墮惡見趣,諸行諸聚空,妄執有有情,智者達非有,如即依支聚,假想立爲車,應知依諸蘊,世俗立有情。」
此經說「依止諸蘊假立爲有情」,故唯蘊聚非即是我。
若謂是形色乃有。汝應唯說色是我,
心等諸聚應非我,彼等非有形狀故。
(1a)犢子師說:唯輪等堆積猶非是車,要輪等堆積,具足特殊車形,方名爲車。如是有情身中色等諸蘊的形狀方是我。
(1b)答:此亦不然。形狀唯色法乃有,汝犢子師應唯說色法是我。
(2)汝犢子師所說的心心所等諸聚,應不是我,因爲彼心心所等非有形故;因爲非色法故。
取者取一不應理,業與作者亦應一。
若謂有業無作者,不然離作者無業。
(1)複有過失,若作者之我去投胎爲能取者,而所取者名所取事,即所作的五蘊。言彼二成爲一體不應理。所以安立蘊聚爲我,不應道理。
犢子師說:色等蘊聚即是我,作業與作者可以成一。
答:此亦不可,因爲如此則大種與所造色二者,瓶與陶師皆應成一故。
(2)犢子師說:此中全無能取蘊聚的作者,唯有所取蘊聚的所作業耳。
答:此亦不然,因爲若無作者,亦無無因之業故。
說明:
此中總說一切能作、所作,別說能量、所量,皆非自性有,許爲觀待而有。任何勝義空經,說「無作者,有業有報」,當知是破「自性有的作者」,非破「名言支分假立的我」。
佛說依于地水火,風識空等六種界,
及依眼等六觸處,假名安立以爲我,
說依心心所立我,故非彼等即是我,
彼等積聚亦非我,故彼非是我執境。
犢子師主張蘊聚是我,複有過失,于《父子相見經》中,佛說:「依于地、水、火、風界、識界、鼻孔等空界,及依眼觸處乃至意觸處等六觸處,假名爲我,且依于心、心所等安立所依事假立爲我。」
故非彼地等任何一界即是我,亦非彼等積聚即立爲我。
故彼諸法若總、若別,皆非無始傳來執「我啊」之心的所緣也。
說明:
如是諸蘊既非「俱生我執」所緣之境,離諸蘊外亦無彼之所緣故,「我執所緣境」不是自性有,故諸瑜伽師由見「我」是自性無故,亦知「我所」是自性無,即能斷除一切有爲生死系縛,不受後有而得涅槃。
是故五蘊若總、若別,及離五蘊,皆不立爲我見的所緣,然善安立我見的所緣是「人」。依此道理,便能安立人是自性空。
證無我時斷常我,不許此是我執依。
故雲了知無常我,能斷我執太稀奇!
汝犢子部主張現證人無我時,唯斷除「常我」,然我不許此常我是「俱生我執我見」所緣、行相任一的所依境,故汝雲「唯見無此常我,修習彼智,便能永斷無始傳來的我執」,噫!汝此主張可謂太稀奇矣!
見自室壁有蛇居,雲此無象除其怖,
倘此亦能除蛇畏,噫嘻誠爲他所笑。
汝犢子部唯見無有「常我」,即能斷無始我執,當以世喻,明其毫無系屬。
有一愚人見自室壁中有蛇居住,甚可怖畏。余人告曰:「汝勿恐怖,此室無大象。」若謂由知彼室無大象,非但能除象怖,亦能除蛇畏者,噫嘻!誠爲智者所竊笑也。
四、結語
以上宗喀巴大師將經論仔細配合研究後,厘清諸佛最深的密意,以及龍樹和月稱論師的不共深旨,將以往其他各宗論師所未能闡明之處,以無倒的教理披露出來,破除「離蘊和諸蘊」是我見的所緣,並指出我見的所緣是唯依蘊假立,以名言增上安立的「人」,行相則是人以自性有。人無我是破除人以自性有;這種人無我的安立方式相同于法無我的安立,是應成師的不共甚深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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