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禅坐
愚人
在了解自我及神經質,並認識了我們遭遇的情境之後,我們現在應當怎麼辦?我們必須以簡單、直接的方式對待心理上的好論是非以及情緒,而不扯上哲學。我們必須從現有的材料——自我的心結、證件、诓騙下手,然後開始了解到,要如此做非得具備某種不起眼的證件不可——征信的證物是必要的,少了它們,我們無法開始。我們用簡單的方法練習打坐、呼吸就是那不起眼的證件。這真有點諷刺:我們正打算學習不要證件的佛法,而今卻在做這莫名其妙的事;我們正在做自己方才批評過的事,我們對整件事感到不對勁與難堪。這難道不是另一套騙術、另一種自我主義嗎?是否還是同樣的把戲?這種教法是在拿我開玩笑、愚弄我嗎?我們非常懷疑。不過那沒有關系,那表示我們的智力更敏銳了。開始時能這樣很好,但是,我們終究還是得做一些事——我們必須放下身段,承認自己縱使學養豐富,但對于心的真正理解卻是很粗淺的;我們只有幼稚園的程度,還不會從一數到十,因此經由坐下來修禅定,我們才了解到自己是傻瓜——這是具有奇效且必要的辦法。我們像傻瓜般開始坐下來靜坐,也只有當我們開始明白自己確是十足的傻瓜才來做這種事時,才開始了解何以這種方法有像拐杖般的效用——我們不能抓住拐杖不放,也不能賦與拐杖重要、神秘的意義;拐杖不過是一種工具,需要時立即可用,用過則置于一旁。
我們必須心甘情願做個徹底的普通人,那意指我們接受本來的自己,用不著試著變得更偉大、更純潔、更有靈性、更見遠思深。如果我們能夠坦然接受自己的缺點,那麼我們可以加以運用,使之成爲我們修行之道的一部分;如果我們試圖除去這些缺點,它們就會成爲我們走向“自我改善”之路的敵人與障礙——對于呼吸也是如此,如果我們就將呼吸看做是呼吸,而不試著用它來改善自己,那麼它才能成爲我們修行之道的一部分,因爲我們不再用它做爲個人野心的工具。
單純
禅修是以去除二元的偏執爲基礎,抛棄好與壞的掙紮。你應以自然、平常、不懷野心的態度走上修行之道——即使你在累積善業,卻仍是在播撒業的種子。修行的重點是要超脫整個業力的過程——超脫惡業也超脫善業。
在密續典籍中,多處都提到大樂(great joy;梵文 mahasukha),其所以被稱爲大樂,乃因它是超越希望與恐懼、痛苦與快樂之樂。“樂”,在此非指普通的歡樂,而是一種絕對、根本之自由的感受,一種幽默感,洞悉自我遊戲之譏諷面的能力,翺翔兩極之間的舒放自如。如果一個人能從空中看自我,就能看出自我的幽默性質,因此,我們應以非常單純的態度來禅坐,而非爲了得樂或離苦——禅坐其實是一種以對治苦與樂爲其道的自然過程。
你並非要利用禅修的方法——祈請、誦呪、觀想、儀式、數息法——來製造快樂或肯定自己的存在;不是要對自己與禅修法分開,而是試著融入方法以産生圓融一體之感——方法是模仿非二元對立的方便道。初學者是將方法當做一種遊戲,因爲他想像自己是在禅坐;而方法,諸如身體的感覺、覺受與呼吸等……,是非常實在的,它幫助你腳踏實地。對于方法應持的態度是:別以爲它有魔力,或視之爲奇迹、某種玄奧的儀典,只應將方法視爲簡單的過程——極端的簡單。方法越簡單,步入歧途的危險就越少,因爲那樣才不致引起各種的奇幻、誘人的期望與恐懼。
在禅坐的初期,只處理心的基本問題——你與你的投射、你與你的念頭間的混淆關系。當一個人能夠看出這種方法的單純並以平常心對待時,即可將自己與自己的思想模式連結起來。你開始將念頭視爲單純的現象——不論是善念、惡念或關于日常瑣事之念;不將念頭歸入某一特定種類——好的或壞的,只將它看做是單純的念頭而已。當你過于關切、著意于念頭時,實際上是在助長它們,因爲念頭需要你的注意方能生存,一旦你開始注意它們、區分它們,念頭即變得強而有力,是你在供給它們能量,因爲你不把它們看做單純的現象。如果試圖平服自己的思緒,那也是變相的助長。因此,我們初習禅坐並非爲求快樂,也非爲了達到心靈的甯靜或平和,雖然它們可能是靜坐的副産品,但靜坐不應被視爲躲避煩擾的假期。
事實上,當一個人開始練習禅坐時,反而會掀出各種問題;所有性格上的隱藏面都被揭露,只因爲這是你生平頭一遭讓自己看到自心的真正樣貌,頭一遭不是在評斷自己的念頭。
你開始越來越能欣賞單純之美,首次真正“完全地”做事——也許只是呼吸或走路,或任何一種你使用的方法,你只是開始做,並且單純地做下去;複雜也僅是透明的複雜,而不是實心堅固的複雜。因此對治自我的第一步,是以非常簡單的對治念頭的方法爲起點。對治的意思並非令之安靜無聲,而是觀看它們透明的性質。
禅坐必須與日常生活的覺知練習(awareness practice)相輔爲用。在覺知練習當中,開始感受禅坐的後效:你與呼吸以及與念頭間的單純關系持續下去,生活中的任何情境都變成一種單純關系——你與廚房水槽的單純關系,與車子間的單純關系,與父親、母親、孩子間的單純關系……。當然,這不是說一個人突然超凡入聖了,慣常的煩擾依舊存在,但它們只是單純的煩擾、透明的煩擾而已。
日常的瑣事或許看來微不足道,但是若以非常簡單的方式處理它們,卻是極爲可貴與有益的。如果一個人能夠看出事物本然的單純,那就等于全天候都在禅修了。你開始感覺海闊天空,因爲你不必嚴厲監控自己;相反地,你成爲境況的領受者。當然,你可能仍在評論或觀察此一過程,但是當你靜坐時只是單純地靜坐,並未應用呼吸或任何其他方法;你抓住了竅門,最後,不再需要一位翻譯或監察員,因爲你已經聽得懂那些語言了。
正念與覺知
禅坐對治我們的快速、我們的不安、我們不停的忙碌。禅坐提供空間或場地讓不安可能發揮效用:可能有地方容它不安、可能因不安而放松。如果我們不去幹涉不安,不安就只是空間的一部分——我們不去控製或攻擊無濟于事的欲望。
禅坐並非試圖使心達到催眠狀態或製造安適感。使心安住的企圖,反應出一種匮乏的心態;追求心的平靜,即是在防禦心的不平靜——這意味著有一種不斷的偏執與限製感。我們感到須要謹防突發的激情或憤怒可能將我們征服,使我們失去控製,這種防衛過程使心受到拘限,使它無法無條件地敞開、接納。
相反地,禅坐應該反應出一種富足的心態,那表示心中所産生的一切皆可爲我們所用。因此,如果我們提供不安足夠的空間,讓不安在其中發揮作用,然後能量就會停止騷動,因爲基本上它可以信任自己。禅坐是將一頭躁動不安的牛放到一片廣闊肥沃的草原上,牛在草原上可能一時靜不下來,但是到了某一階段,因爲有偌大的空間,不安顯得無足輕重了,因此牛一直吃草、吃草,終于輕松平靜地睡著了。
注意到不安的存在並認同它,需要正念(mindfulness);提供茂盛的草原與一大片空間給躁動的牛,則需要覺知(awareness),因此正念與覺知總是相輔相成的。正念是對于個別情況直接、准確、確定的處理過程,以簡單的方式來溝通、連接問題或惱人的情況,那其中牽涉到無明、牽涉到不安、牽涉到激情,也牽涉到嗔恚——它們只應被當做是一時的疾病發作,毋須去誇獎或責難;它們是製約的情況,但是不受製約的正念卻能夠正確無誤地將它們看個一清二楚。正念像一架顯微鏡,對我們透過它觀察的細菌而言,顯微鏡既非防衛性質與非攻擊性質的武器,它只是使存在的東西清楚地顯現而已。正念毋須參考過去或未來,它全然存在于當下;它同時也是涉及二元觀點活躍的心,因爲那種辨別性的判斷在起初是有其必要的。
覺知是看見正念所發現之物,我們毋須刻意去除或保留心中的東西,正念的精確使我們可隨順它,因爲它有自己的環境、自己的空間,用不著我們決定是該丟棄還是珍藏,因此,覺知是更進一步地走向對狀況的不作選擇。覺知的梵文 是smriti,意思是“認識”、“憶起”;此處“憶起”並非指記得過去,而是指認識正念的成果。正念提供了一些馀地、一些空間,使我們得以認出嗔恚、激情等等。正念提供的是主題、術語或文字,而覺知是文法,它貫通文意,並將術語安置于正確的位置。了解正念的精確無誤之後,我們可能自問:“我該拿它怎麼辦?我下一步該做什麼?……”此時,覺知再次向我們保證,我們其實什麼也不必做,只管留它在原處就是了。那好像在叢林中發現一朵美麗的花,我們該摘它回家或讓它繼續留在叢林裏?覺知說留它在叢林,因爲那是它生長的自然環境。因此,覺知是不去攀緣正念之所發現,而正念即是精確性——直見事物的本貌。正念是覺知的前驅,我們對准情況打一下閃光燈,然後讓那分專注攝入覺知。
因此正念配以覺知,使我們能接受生活情況的原貌,我們不須認爲生活值得抵製或沈迷——生活的各種情境是覺知與正念的糧食,少了其中的挫折與激奮,我們無法禅修。我們要穿著輪回的鞋,透過禅修不停地走,才能將鞋子穿破;結合正念與覺知,支持我們繼續此一旅程,因此禅修或精神上的成長有賴輪回。若從空中俯視,我們可以說毋須有輪回或涅槃,因爲這趟旅行是無用的;但既然我們是在地上,走這一趟則妙用無窮。
厭煩
我們必須以人身爲類比,來描述自我的發展:基本的二元觀、感覺、沖動與概念,可比做身體的骨骼;情緒似身上的肌肉;下意識的絮語以及所有微細的心理活動,有如供給肌肉養分的循環系統。因此,正常運作的身體必須具備肌肉系統、循環系統以及支撐它們的骨骼。
禅修以處理我們的念頭——自我的藩籬——爲起點,是一個撤藩的過程。如果你要解剖、檢視“我”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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