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來生當中有一段間隔,然而那段間隔也充滿下意識的各種絮語——諸如究竟該怎麼做之類的問題;然後新的機緣會合,我們再次投生。我們一再、一再地重複著這種過程。
就此觀點來看,在你生小孩的時候,如果你當真要抓住生命,就不應該在嬰兒出生時去剪斷臍帶——但是你必須剪。“出生”,是嬰兒與母親分離的宣告,不是你見證孩子的死亡,就是孩子見證你的死亡。或許這是對生命非常冷酷的看法,然而卻是不容否認的事實。我們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出生、痛苦與死亡的一項表白。
在佛教傳統中,痛苦共分爲叁類:行苦、壞苦與苦苦。“行苦”是不如意、別離與寂寞等一般性的苦。我們很孤獨,我們無法再長出臍帶,也不能說我們的出生:“那只是預演。”那已是既成的事實。因此,只要有不連續與不安存在,痛苦就無可避免。
“行苦”是瞋恚導致的普遍挫折感,這與你是個有禮或粗鹵、快樂或不快樂的人全不相幹。只要我們想抓住自己的存在,我們就會繃緊全身的肌肉來保護自己,這就引起不舒服,因而使我們感覺到自己的存在稍有不便。即使我們能夠自給自足,擁有大量的錢財、食物,有住所與同伴,仍免不了有這些小東西從中作梗,它們在我們不斷地保護與遮掩之下,仍然露出破綻。我們必須時時警戒以免出錯,但我們並不確定究竟怕出什麼錯;似乎有一種普遍性的共識:有某件事我們必須保密、某件事絕不能搞砸、某件難以言谕的事——那是非邏輯的,但對我們仍構成某種威脅。
因此基本上,不論我們多麼快樂,我們仍然謹慎小心並因此感到憤慨。我們並不真正想被揭穿、不真正想面對這東西——不管它是什麼。當然,我們可以試著將這種感覺合理化:“我昨夜沒睡好,所以今天覺得不大對勁;我不想做困難的事,因爲我怕做不好。”但是這種自我開脫並不生效。擔心犯錯以致于造成自己的氣憤以及企圖隱藏。我們對于那些不想示人且難以言說的私密部分感到憤怒——“如果我能甩掉這東西的話,我就會輕松自在了。”
這種根本的苦以數不盡的形式呈現:失去了一位朋友的苦、必須攻擊一位敵人的苦、賺錢的苦、謀求證件的苦、洗碗盤的苦、擔負責任的苦、感覺有人在背後盯著你的苦、自覺不夠能幹、不夠成功的苦,以及各種人際關系的苦……。
“行苦”之外,另有感受自己正肩負重擔的“壞苦”。有時你感覺很自由,似乎重擔消失了,你不必再繼續支撐下去了。但是這種苦與不苦、神智清明與錯亂之間的一再變換,其本身就是痛苦的;再加上負荷重擔,更是苦不堪言。
最後就是第叁類的“苦苦”。你已經缺乏安全感,對自己的地盤沒有把握;此外,便更因擔心自己的處境而胃潰瘍,在趕去醫生那裏治療的時候又撞傷自己的腳趾——抗拒痛苦只會增加其強度。
第叁種苦,一個接一個很快地充滿你的生活。首先你感到基本的“行苦”,接著是變換的苦——從苦、不苦又回到苦,然後是“苦苦”——所有生活上的不如意之苦。
你決定去巴黎度假,盤算著可以盡情享樂一翻,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你的法國老友出了意外正住在醫院裏,他的家人都很難過,因此無法照你預期的那樣接待你,你只好改住旅館,可是負擔不起住宿費,你的錢很快就要花光了,于是你決定去黑市換錢但卻上了當;這時,你那出事住院的朋友忽然不喜歡你了,覺得你很討厭,你想回家又走不成,因爲天候惡劣,所有的班機都停飛了——你真是絕望透頂。每小時、每秒鍾對你都很重要。你在飛機場來回踱步,你的簽證馬上到期,因此必須盡快離開法國,但最糟糕的是很難向機場官員解釋清楚,因爲你不會說法語。
這種狀況是司空見慣的。我們恨不得趕快除掉自己的苦,但卻發現痛苦反而有增無減。痛苦是非常真實的,我們無法裝作很開心、很安全。痛苦是我們經常的伴侶,它們持續不斷——苦苦、行苦、壞苦;我們追求的是永恒、幸福或安全,但實際的生活感受卻充滿了疼痛與苦難。
無我
努力保障自己的幸福並維持與其他事物的關系,即是自我(ego)之過程。不過這分努力純屬徒勞,因爲在我們看似堅實的世界裏不斷出現裂隙,有不斷的生死循環與持續的變易。我們對自我的連續與實在感,只不過是一種幻覺,實則並沒有自我、靈魂或阿怛摩(atman)這回事。自我是由一連串混亂産生的,自我的過程實際上包含稍縱即逝的迷惑、瞋恚及貪執——它們都只存在于那一瞬間。既然我們無法抓住眼前這一刻,當然也無法抓住我與我之所有,使它們成爲堅實的東西。
自我與其他事物關聯之經驗,其實是短暫的偏見、稍縱即逝的念頭。如果我們快速産生這些飛逝的念頭,即會造成連續、穩固的錯覺;正像看電影一樣,個別的畫面很快地放映,會産生連續動作之幻象。所以,視自我及他物爲實有、連續,只不過是我們構想的成見;而一旦有了如是想法,我們就操控自己的思想將之強化,同時唯恐有任何反證——正是這種對真相披露的恐懼,以及對無常的否定禁锢了我們。唯有接受無常,方能使我們有機會死、有空間重生、有可能將生命當成一種創造過程來欣賞。
了解“無我”(egolessness)可分二階段。在第一階段,我們須看清自我並非一實體,它是無常的、不斷改變的,是我們的觀念造成它看似實在的。因此,我們的結論是:自我並不存在。不過我們仍然規畫了一個微妙的無我觀念,仍然有一無我的監視者——一位與無我認同並確保其存在之監視者——而第二階段是看穿這種微妙的觀念並將監視者舍棄。因此,真正的無我並不具無我的觀念。在第一階段時,似乎有一個人在看著無我;到了第二階段,此人已不複存在。在第一階段,我們看出沒有固定的實體,因爲所有的東西都是與他物相對的;而在第二階段,我們了解:相對觀念需要一個監視者盯著它、肯定它,這又引入另一相對的觀念——監視者與被監視之對象。
若說無我之存在是由于事物不斷變更,這論點未免過于薄弱,因爲我們仍然將改變當成某種實存之物。無我並不僅是“因爲事物是不連續的,所以我們抓不住任何東西”的觀念;真正的無我是連“不連續”也不存在,意即我們不應執著在“不連續”這一觀念上。事實上,並非“不連續”在運作,我們感到的不連續乃是不安全之産物——它只是個概念而已。任何對于現象背後或現象當中的“一體性”(oneness)觀念也莫不如此。
無我的觀念常被誤用,以致混淆了生、苦與死的真義。問題出在我們一旦有了無我以及生、苦、死的觀念之後,我們很容易自我娛樂或自我辯解地說:痛苦不存在!因爲沒有“我”來感受;生與死也不存在!因爲沒有人來做見證——這種說法不過是低劣的逃避現實罷了。空性的哲理時常被如下的解釋所扭曲:“沒有人來受苦,所以有誰在乎?如果你覺得苦,那一定是你的幻覺。”這純粹只是說詞、空話。我們可以讀到這樣的話,我們也可以這樣想想,但是當我們真正受苦時,仍能無動于衷嗎?當然不能!苦,可是比說說空話強烈得多的。對于無我的真正了解超越戲論的,抛開對無我的概念,方能使我們充分體驗苦、生與死,因爲那樣才是除去了哲學的填襯。
要點在于我們必須放棄所有標准,所有關于是怎樣、又該怎樣的觀念,然後才有可能直接經驗現象的獨特性與其生動之處。我們會發現有無窮空間讓我們經驗事物、讓經驗産生並消失;運作發生在廣闊的虛空之中,無論是什麼運作——苦與樂、生與死等等——都不互相幹擾,它們最豐沛的滋味從而被體驗出來。無論是酸、是甜,它們被如實、完整地品嘗,而沒有爲了使之更可愛體面而添加的哲學裝點或情感色彩。
我們從未被生命的陷井所困,因爲時時存有創造的機會與即興創作的挑戰。諷刺的是,當看清並承認無我之後,我們可能發現受苦中含有福祐,無常涵蓋持續或永恒,而無我正蘊藏了實體所必需的土性。然而這種超脫的幸福、持續與存在,絕不是建立在幻想、觀念或恐懼的基礎之上的。
《自由的迷思 一、自由的迷思》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