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禅淨自悟與他力思想之開展──從念佛見佛到即心是佛
※ 作者: 傅發法師 - 新加坡《獅城潮音》主編
一、本論題之思路與設定
中國佛教之特質在禅。這是衆所周知的不诤之事實。如果再論及中國佛教宗派影響之深遠與普及,則恐怕就非談淨土不可了。由此可知,禅淨二系在中國佛教之地位可見一斑。禅宗之大盛在宋,但淨土在昙鸾、道綽、善導諸大師之弘揚下,不絕如縷延續至今。環視今日之佛教,禅淨二系乃屬教法修學之主流思潮。作爲維系中國佛教之生存與發展的根本學派,其思想淵源及其在修證方法上是值得深切探討的論題。
關于禅淨之修證,古來有互相排斥者,亦有主雙修之唱和者。初唐以來,禅淨互相駁斥。如慧日
法照痛斥禅徒空腹高心,百丈懷海製訂禅林清規,法定荼毗之時稱揚彌陀聖號。五代時,永明延壽倡禅淨雙修。其《四料簡偈》“有禅有淨土,猶如帶角虎,無禅無淨土,鐵床並銅柱,萬劫于千生,沒個人依怙”的禅淨雙修之思想,對禅淨二系思想之融合,有著極大的導引作用。(這是禅宗與淨土宗之曆史關涉,而禅觀是遍于各宗派之修觀,故禅宗與禅觀有別)。
本論題所關心的問題是:禅主張自力(自悟),而淨土思想強調他力。此一思想形成原因爲何?其開展與演變過程如何?居于這一思路考察發現:原始佛教之念佛與禅是同源──禅觀與念佛同修。念佛並非如後期淨土宗之專稱佛之名號。沿著此脈絡即得知:稱名、觀相、唯心、實相四種念佛,其開展之根源。最終歸結爲自悟與他力傾向的分歧。遂漸形成兩個修證體系。其中:他力思想與稱名念佛直接關連。
其實,這一論題之構思與設定,是需縱橫交錯。深究廣論的。限于篇幅本文只能理出一條思路。爲便探討,故從念佛與見佛到自心即佛來概說念佛與禅之關涉,並論述禅淨自悟與他力思想之形成。
二、念佛與禅觀
釋尊教法之綱領是四聖谛,它構成世間苦集──生死流轉,出世滅道──解脫還滅。一切佛法莫不是圍繞著這二面觀而展開。釋尊將自身所悟、所證所親履之實踐曆程揭示出來。告知行者世間之苦乃因集而成;集是因不明世間無常、苦、空、無我,由是造作諸業,流轉諸趣。若要解脫世間之流轉因,則必需修道方能趣于寂滅,故此“道”之實踐修證成爲修學佛法之核心焦點。佛在阿含聖典中,處處開顯修道之方法,此中,無論修何種法門,均不離禅定。佛聞示修行者,修定需離諸欲,由持戒清淨方使心定而發慧。在修定中不淨觀與白骨觀成爲比丘實踐禅觀之主要方式。他們通過修此二觀,以擯棄來自生理與心理之欲念;並通過禅觀以明了人身之不淨,世間之無常,體解苦之聚集,生厭離心,欣求出離。
佛住世時,修禅觀多爲念佛功德以觀照自心。如(《雜阿含》卷十
二六七經)說:
比丘,當善思維觀察于心……。譬如畫師,畫師弟子,善治素地,具衆彩色,隨意圖畫種種像類。
修定主要從“觀”入手,佛爲使行者離欲念舍執著,特別強調用心去觀法。“心如工畫師”的形象比喻,說明觀想內容之重要性與自心內在的體悟。(這一思想直接影響唯識學及華嚴心佛衆生叁無差別思想)。
作爲釋尊教法之實踐者,佛弟子對佛之敬仰,在修觀時是常系念于心的。初期之念佛非指稱佛名號。在原始聖典中“念佛”是作爲禅觀修法而被重視的。如《雜阿含》卷叁
叁(大正藏二
二叁七下)說:
聖弟子念如來事……。如是念時,不起貪欲纏,不起嗔恚,愚癡心。……心定已。……,入法流水,乃至涅槃。
修禅觀依念得定除貪、嗔、癡叁毒,依定生慧是原始教法的一貫實踐方法。念如來事(無漏功德)。故修觀者之念佛沒有他力的傾向,因念佛不外是二方面;其一,淺者依念佛而得止息散亂心;其二,深者則作爲入定修觀之前方便(前奏)。阿含中常說的“念佛、念法”,“見空即見法”“見法即見佛”與《金剛經》“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說明了念佛其最初之意趣。蓮花色比丘尼迎佛,爲佛所斥,須菩提于定中念佛見佛,爲佛所贊,都可窺見原始佛教念佛的原義。它是禅觀修持者觀空破執的根本途徑與禅定方法。
叁、觀相念佛與定中見佛
佛滅後,因佛弟子“對佛之永恒懷念”(見《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印順導師著),及修禅觀之需要畫佛像與鑄塑佛像開始流行,而念佛亦即成了多維化的修持法門。此時“念佛”已從念佛的功德,轉向緣佛像。禅觀者在入定前,先依一佛像觀察並明晰地記憶起來,然後作觀想(整體或局部)。據經典得知,印度之觀佛像是入塔中的(因初期佛像與佛舍利同供于塔中,後期漸依塔建寺)。如《坐禅叁昧經》說:“欲觀像者,先入佛塔”、“若不能見胸相分明者,入塔觀之”。這一事實說明,禅觀之修持者,乃將念佛觀作爲基本之觀法而采用。
中國初期之禅觀亦多以觀佛像爲主導,如安世高譯《陰持入經》、羅什所譯《禅秘要法經》均有“念佛觀相”之方法。《坐禅叁昧經》卷上(大正藏一五
二七六上)說:
若初習行入,將至佛像前,或教令自往,谛觀相好,相相明了,一心取持,還至靜處,心眼觀佛像。……心不散亂,是時便得心眼見佛像相光明,如眼所見,無有異也。
這便是初期禅觀強調的“念佛觀”(在行者之思維觀照初境有似淨土之觀相念佛),但禅定修行是通過攝取佛像以作爲禅觀緣慮與思維之對象,是作爲入定的觀想對象來念佛的(與淨土祈他力加持有異)。意念有不忘失之義,故禅觀行者之“念佛”是借助佛像令心雜念止息,以便進入“觀想”。總之,它僅是修觀入定者之觀想對象與實現入定的前奏方便,隨著修觀行者定境之深入,漸有于定中見佛聞法的。如《般舟叁昧經》卷上(大正藏一叁
九○五)說:“于叁昧中立,在所欲見何方佛,欲見即見。”佛像之觀想與念佛叁昧之結合,使禅定行者從念佛入定至定中見佛聞法。這些事實,在與禅觀相關的經典中有著許多定中見佛的記載。
後代瑜伽師依定中所見明了外境不實,乃心識之作用,這一體悟成爲唯識理論之重要根據。唯識學的奠基者無著,即于定中上升兜率內院,請彌勒菩薩講述《瑜伽師地論》便是一個明證。
從念佛到定中見佛修禅觀之行者,可歸結爲:以佛像爲助緣止心入定,促成禅觀之形像思維。這是作爲前奏方便觀照的一種特定模式(禅觀方法)。其次,注重觀照心境,定中見佛聞法的體驗,對“相”已有了更深切的空性悟解。修持行者超越了“觀相”之框套,更能打破一切執取(包括定中之境)。“念佛”法門,已不斷地朝向“自心佛”──即心是佛。
四、即心是佛
定中見佛之成就與十方佛思想之發達,大大豐富了原始佛教固有的念佛法門之內容與修持的各種形式。其中,禅定之深入,能于定中經曆一番未曾有之境界,得未曾得之禅悅,促成了唯心念佛與實相念佛之開展──即心是佛。
《般舟叁昧經》明顯地具有唯心念佛與空觀之思想。如(大正藏一叁
八九九中)說:
作是念:佛從何所來?我爲到何所?自念佛無所從來,我亦無所至,自念欲處,色處,無色處,是叁處意所作耳。我所念即見,心作佛,心自見,心是佛心,佛心是佛身。心見佛。心不自知心。心不自見心。心有想爲癡心,無想是涅槃。是法無可樂者。設使念,爲空耳,無所有也。
《般舟叁昧》在初觀時的行法,是觀佛之叁十二相,八十種好及佛之光明,至叁昧成就即能于定中見佛與聞法、問答。此中,行者覺悟到:佛未曾來,我(行者)亦未曾去到佛所,然于定中見佛聞法卻是真實經曆了的。由此行者們體悟到這一切定境乃“意所作”,它是自心叁昧所現前之境界相。從而明了:叁界、生死、均自心所造(叁界唯心即此意,淨土自性彌陀思想本源于此)。
般舟叁味之修持,是從借助觀佛像相好光明,漸舍棄“假相”,轉入觀自心──心性觀,發達以後的大乘諸學派均有“實相觀”。龍樹系之諸法性空,唯識之圓成實性,天臺之空、假、中、禅宗之自性佛,淨土之自性彌陀,亦無不是這一理路的開展。“從因緣如幻如化,而深悟無所有空性爲佛,名爲“實相念佛”。般若的念佛,是空性觀,《般舟叁昧》的念佛是假相觀”。“將觀相的念佛法門,無相的般若法門,綜合起來,這樣的念佛叁昧,充實了念佛的內容,念佛已不只是重信的法門,念佛與空慧,是這樣的相助相成!”。(參見印順導師著《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P866》)。
在稱名、觀相、唯心、實相的四種念佛中,印度注重觀相與唯心。即以念佛作爲引導入定之根本途徑。但流行中國的念佛法門,則走向離心並向外求取,力倡稱名念佛──易行道。在修證上對自力(自悟)之忽視,更趨于他力的憑仗。
五、稱名念佛與他力
如前所說,念佛有著淺深之別。淺薄者是作爲散亂心製伏之方便,深觀者則有助于禅定因觀而止。後期的稱名念佛和初期之念佛已明顯的有了變異。這便是他力思想的不斷普及所致。其思想之迅速形成,可歸結爲叁個因素:
(一)簡單易行。禅觀之修持,其觀照是適宜利根者的。故常人每難于在修觀中快速獲益。淨土將禅視爲難行之險道,稱名念佛則稱爲易行道。中國人厭繁喜簡,故極大地適應了中土人的習性。
(二)帶業往生。濁世衆生,對于自身之修持多無把握。當臨命終時,積業深厚,恐不能生善處。淨土思想認爲,只要臨終時一稱念佛名號,佛及聖衆,即手持蓮臺,來相迎接,生彼極樂國後,可聞法熏修。這一他力的思想是淨土流行的主要因素。
(叁)對極樂國之向往。此土之苦難,世界之不平等,惡濁。不論是印度四種姓的不平等或是社會之苦痛,印度當時的宗教正醞釀著新思潮與社會之適應(稱名念佛能生極樂便是思潮之一,這在初期之大乘經典中已充分地表露出來)。佛教東傳中土,由于戰事頗繁,來自社會之動蕩與不平等,自然之災難,末法意識之滋長,在五濁惡世中,修行是不易的,靠自身之力是難以達到解脫的。由是,淨土經典對于西方極樂之描述,自然成爲佛教修持者不可替代的歸宿與最終目標。
稱名念佛法門與他力思想之形成遂使之成爲一個獨特的宗派與修證體系,在“家家知觀音,戶戶念彌陀”中即速地傳播開來。更因其具有中、下階層廣大之信仰者,成爲中國佛教之主流,使之與禅形成蘭菊競秀之勢,且一枝獨秀地繁衍開展。
在禅淨的發展中,念佛並不等于“稱名”,而稱名念佛其實亦非彌陀淨土所獨有(彌勒淨土與東方淨土之修持與國土均不相同然亦屬淨土系)。就禅定言亦非禅宗專屬,各宗派本均有禅觀之修證。但中國佛教宗派中除禅宗與天臺注重修觀之實踐外,其它學派如中觀與唯識已淪爲注重思辨與哲學體系之诠釋與演繹的營造。應有的唯識觀與空觀等實踐禅觀之修證,似乎淹沒無聞,其它學派莫不皆然。如此偏理廢修,是大乘學者當思而再省者!
在禅淨的開展中,淨土將“觀念”之念佛(修禅中觀想念佛)轉化爲著重口稱念佛(持名號)。而禅宗又高樹宗門。將平易見人之禅法與所謂“教下”漢楚分界。這在禅淨發展中二系思想均朝向極端化發展,自悟與他力終成禅淨二系思想之根本標幟。
六、結語
從念佛見佛到即心是佛的探討,我們不難理解唯心念佛與稱名念佛思想的偏重發展,促成了禅淨自悟(自力)與他力思想之開展與演變曆程。雖然淨土亦有自性彌陀與現實淨土之啓示,但他力思想之濃厚傾向,乃居于主導地位。
自心即佛,不假外求,見性成佛之禅學,乃停留于理論層面(口頭禅)與繁鎖形式之倡導。且淩高居上,遠離現實人群。使原本活潑潑的禅,成爲高不可攀,神秘莫測之玄奧奇門。
正視與探討二系思想之形成與開展,理清禅淨二系各自的理論體系與引導修證實踐,有助于構建禅淨二系修證體系之建立與完善。使原本注重現實人間之純正佛法重新回到現實中來,落實到每個修行者自心之體悟上來。如是者,應是禅淨本來之意含!
《論禅淨自悟與他力思想之開展──從念佛見佛到即心是佛(傅發法師)》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