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其力最大”, 如是無明住地爲,于有愛數四住地其力最勝,恒等數上煩惱依,亦令四種煩惱久住,阿羅漢、辟支佛智所不能斷,惟如來菩提智之所能斷。
此經所說之“無始無明”有時又稱爲“根本無明”,指“法執”,在成佛的刹那才能斷盡。這對初機行者來說,根本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行者見道,從凡夫跻身于聖者行列,是一個質的飛躍,其所破無明具有決定性的地位,也可稱破無始無明。察南嶽所言,他固然有時是在《勝鬘經》所示含義上使用“無始無明”,但更多的時候,“無始無明”是指無明中的根本性部分,大體上相當于“我執”。同時,南嶽又將《勝鬘經》中的“起煩惱”改造爲“有始無明”,根據上下文,“有始無明”大體上相當于“法執”。在《諸法無诤叁昧法門》(以下簡稱《無诤門》)中,有一段關于無始無明與有始無明的論述: 未睹色時,名爲獨頭無明,亦名無始無明,亦名不共無明。若眼不對色,則不能生愛,無伴共合故,無愛、行二法,不能于中種識種子,是故名爲無明、獨頭無明、不共無明。……無明共愛合故,名之爲伴,能作行業,名爲始生,是身初因,是故爲無始無明(根據文義,當爲“有始無明”——筆者)。 無始無明是根塵相對以前,心性尚未落于具體時空(眼等五根與外境相對是空間的展開,意法相對則體現爲時間)時的生命狀態;有始無明則是現實生活中念念流轉的人生。前者具有先驗的特質,後者則是經驗中的一切。前者恒常存在,故稱“無始”;後者根塵不對時則出現間隙,故稱“有始”——始于根塵相對之刹那。二者之中無始無明更爲根本,有始無明是在此基礎上的具體展開。
慧思剖析了無明的形態與層次,那麼當如何破此無明,從而了生脫死呢? (二)無始空與畢竟空
關于破除無明的方法,小乘提出以現觀十二因緣之流轉,對十二有支的每一支進行直觀的審視,從而認識到這種流轉純苦無樂,在厭離心的基礎上進行逆順兩種正觀。這種在定心基礎上的深觀內省,其成就即爲對此十二因緣的超越,從而超出生死。《稻杆經》已具有大乘精神,提出觀十二因緣“無生無作,非有爲,無住無爲,非心境界,寂滅無相”。《大般涅槃經·應盡還源品》則說佛在滅度前重複叁遍而告徒衆: 我以佛眼遍觀叁界一切諸法,無明本際性本解脫,于十方求了不能得,根本無故。所因枝葉皆悉解脫,無明解脫故,乃至老死皆得解脫。以是因緣,我今安住常滅寂光,名大涅槃。
這段話提出觀十二因緣、尤其無明要解脫、涅槃寂靜以從生死束縛中解脫的方法,核心是觀無明的實相,可謂大乘觀十二因緣的訣要。
慧思提出觀無明的方法與《稻杆經》、《涅槃經》的思路是一致的,但從表述上來說則受龍樹的影響更爲明顯。
慧思說“是無始空破無始無明,畢竟空破有始無明”,在《隨自意》中,“無始空”與“心性空”、“性空”所指相同。無始空、畢竟空、性空等屬于十八空的內容,見于《大品般若經》卷一與卷五,龍樹在《大智度論》中對其進行了詳細的闡釋。
《大品》解釋畢竟空:“何等爲畢竟空?畢竟名諸法畢竟不可得,非常非滅故,何以故?性自爾。是名畢竟空。”
《大智度論》中對畢竟空的解釋既深且廣,概括來說有以下幾層意思:
1、畢竟空的基本含義是“破諸法無有遺余”。
2、畢竟空中不僅因緣所生之“法”空,因緣本身亦空,“無有乃至一法實者”。
3、畢竟空主要對治見多衆生,“見多者,爲分別諸法,以不知實故而著邪見,爲是人故直說諸法畢竟空。複次,若有所說皆是可破,故空,所見既空,見主亦空”。
4、畢竟空建立在有爲空、無爲空的基礎上,因此不僅世法空,出世法亦空,涅槃亦空,以此破除對佛法與解脫的執著。
可以看出,龍樹所論之“畢竟空”主要用來破法執。慧思說“畢竟空破欲念心”、“畢竟空破有始無明”,他實際上是在兩層含義上使用“畢竟空”:第一,對于初見道得無我的行者來說,習氣仍在,法執尚存,應觀畢竟空以掃除余習。這是人們在習慣意義上使用畢竟空。第二,對于尚處于資糧位、加行位的學人來說,可用此觀洗滌自心,使煩惱轉薄,心得寂止,漸次入道。前者是得無始空的後續修習,後者是觀無始空的准備。慧思的這種用法或許是受了羅什的啓發,《思惟略要法》中“諸法實相觀法”說:“法忍者,當觀諸法甚深清淨,畢竟空想,心無挂礙,能忍是事,是名法忍。新發意者,雖未得是法忍,當如是修習其心。”得法忍,是觀畢竟空成就的表現,對于“新發意者”來說其直接目的顯然非證法忍,而是調心入道的前行之一。
龍樹釋無始空乃針對印度曆史上外道執世界有始或無始的邪見。“外道謂一切有法之初爲世界始,外道謂涅槃以有始能化作萬物,即名爲造化也。”龍樹認爲這種執世界與衆生有始的觀念是錯誤的,故以無始破之;同時,認爲執世界、衆生無始的觀念同樣也不可取,這是執世界、衆生爲實有的另一種表現,故以無始空破之,“以宿命智見衆生及法畢竟空,以是故說無始空。”證無始空者即得“一切智”,證人無我。羅什關于“衆生忍”的說法是對龍樹“無始空”的極好闡發: 又觀衆生無初無後,若有初者,則無因緣,若有因緣是則無初,若無初者,中後亦無,如是觀時不墮常斷二邊,用安隱道觀諸衆生,不生邪見,是名衆生忍。
這是遠離斷常的中觀思想。《十地經論》卷八所說“一切相智分別觀”中提到過“無始觀”: 無始觀:中際因緣生故後際生,隨順縛故,如經,無明因緣行因緣(“行因緣”疑爲衍文)能生存,余亦如是,無明因緣行是生縛說余亦如是故。 這是順觀十二因緣的無窮流轉,是觀還滅的准備,只是觀還滅證解脫的一部分。
慧思的“無始空”因爲是聯系到心性來說的,所以與以上所說有所不同。龍樹等所說的“無始”是一類外道在禅定中觀察衆生生死流轉所形成的時間概念——沒有開端的時間、無窮盡的流轉。慧思認爲凡是時間現象中的具體煩惱、心念皆爲“有始”,無始是在此背後的與具體心念若即若離、非即非離的深層心理結構,即心性。如果從一念具十二因緣的角度來說,有始無明與無始無明同時具足,只是深淺不同而已。而爲了便于理解與操作,他又常將欲念心與有始無明聯系起來,觀欲念心證畢竟空;將未念心與無始無明聯系起來,觀未念心證無始空。之所以有這樣的差異,與其文化背景是緊密相關的。龍樹所面對的執無始的外道因其有禅定經驗故堅執不舍此見,龍樹所以以空破之。而慧思所面對的“新發意菩薩”、“初機行者”對世界有始或無始的問題大多沒有切身的感受,所以從當下這一念討論有始無明、無始無明更有價值,觀空才有的放矢。前者從宇宙起源論上來說無始,後者則具有某種本體論的特色。雖有此不同,但二者達到的目的是一致的,即破除我執。 (叁)藏識與轉識
無明既然是生死的根源,它據于人從淺至深的心理世界,破此無明應當觀空,那麼打破(或轉化)無明的主觀力量又是什麼呢?《十地經論》卷八講到十二因緣的還滅門,世親提出應從觀“賴耶”與“轉識”從而現證空性的觀點,這對慧思影響很大,他說: 愚癡凡夫用六情識,初心菩薩用二種識:一者轉識,名爲覺慧,覺了諸法,慧解無方;二者名爲藏識,湛然不變,西國雲阿梨耶識,此土名爲佛性,亦名自性清淨藏,亦名如來藏,若就隨事,名智慧性,覺了諸法時,名爲自性清淨心。
這種關于“藏識”的含糊說法是當時佛教界的普遍現象。《十地經論》中提及阿梨耶識、自性清淨心、解脫如來藏、法界藏等思想,當時學者以其中的阿梨耶識、自性清淨心與《楞伽》所謂如來藏心、《涅槃》所謂佛性同,說爲真常淨識。慧思使用“藏識”雖有多種名稱,但他主要意指“如來藏”,爲一切淨法之所依,乃出世之本性,他說: 藏識者,名第八識,從生死際乃至佛道,凡聖愚智未曾變易,湛若虛空,亦無垢淨,生死涅槃,無一無二,雖假名亦不可得,五根不能見,無言能空,何以故?無空無無想,亦無有無作,不合亦不散,亦相法亦無,善惡虛空華,解即會其如,能了是聖人,不了是愚夫,法雖無一二,愚智不共居,不了是有爲,了者即無余。 由于慧思又稱藏識爲“自性清淨心”,這就與前文他稱無始無明爲“自性清淨無始心”(有時亦直呼“自性清淨心”)似乎有雷同之嫌。的確,在他對二者的描述用語上確實有相似之處,但倘若深究,二者的區別還是不難發現的:藏識乃出世之本體,具有如來藏所具的種種特性;無始無明是妄念思想未生時所袒露的心體,《無诤門》中將“心”分爲“心性”與“心相”兩部分,可見其最多爲世間之本體,倘進求出世法還要進一步觀“心性空”。從根本上來說,倘環境汙染 能現證諸法“性空緣起”的實相,那麼心性就只是世間心之“性”。不過,對于大多數人來說直觀到無始無明的存在已屬不易,這必須要關閉六根才有可能。
藏識既然凡聖共有,那麼區分凡聖的就是能否對之覺了了。這種“覺”的功能是慧思所說“轉識”的基本特性。
一般來說,“轉識”指前七識。轉,轉變、改轉、轉超、轉易之義。謂前七識以賴耶爲依,緣色、聲等境而轉起,能改轉苦、樂、舍等受,轉變善、惡、無記等叁性,故又稱爲“七轉識”。《大乘起信論》中,轉識指五意之第二,“無明門”之“轉相”,于識體門稱爲“轉識”,即轉變業識(爲五意中之第一)之根本無明爲能見之識,亦即與業識之同時,轉生見照之主觀作用。慧思作《隨自意》的時代,《大乘起信論》尚未譯出,故不可能受其影響,但他所用的“轉識”卻與《大乘起信論》所說有不謀而合之處。
此“轉識”,慧思又稱之爲“第七識”,其特征是“能覺”、“能轉”,是從生死至涅槃的樞要。他說: 凡夫六識名爲分張識,隨業受報天人諸趣,菩薩轉名第七識,能轉一切生死惡業即是涅槃,能覺凡夫六分張識,令無變易,即是藏識。此第七識名金剛智,能破一切無明煩惱,生死結使,即是佛法。譬如健將,降伏四方夷狄怨賊,諸國弭伏,皆作民子。第七健識通猛金剛,決斷諸法,亦複如是。
此“第七識”與凡夫六識相區別。凡夫六識是輪回造業的主體,“第七識”則是轉變此流轉的主觀力量(智者在《覺意叁昧》中稱之爲“反照識”),二者雖有入生死、趣涅槃的不同結果,但在體上並無二致,導致其不同結果的原因在于二者“用智有異”,即對意識、意根的運用不同。慧思認爲,六根、六識之中,意根、意識具有前五根所沒有的特殊作用: 衆生五識但能當境,能知現在五塵之事,不能究竟囑當受持,然此意根雖無處所,遍能囑當五識之事,然其意識都不曾往與五識合,雖無往還,能懸囑當五塵、五識因緣之事。雖無住處,囑當五識計較思維,遠近受持,皆悉不忘。善、惡、無記,亦複如是。如是意根、意識,雖無處所,亦不動搖,如夢中識,六能覺了,總攝六根之事。
前五識的作用是直接感知外物,意識則有記憶、判斷、推理等作用。前五識、五根的作用必須當境才能現起,而意識、意根由于對前五識有覺了的作用,故能總攝六根。由于意根“遍能囑當五識之事”,所以其地位、作用非常關鍵,凡、聖的區別亦在于此:
凡俗愚人,是六種識隨緣系縛,亦不能知五根有處,意根無處,謂各各緣,不能了知總別之相,是名凡夫分張識相,生死根栽。
凡夫的特點是,隨時隨地地不斷攀緣種種境界,從不停息,更不了知事實真相,所以處于不停的流轉之中,意根的能覺作用,在凡夫地雖然存在,卻未發揮作用。菩薩則異于此: 新學菩薩用第七識金剛利智,觀察五陰、十八界等,無有集散,虛妄不實,無名無字,無生無滅,是時意根,名爲聖慧。……聖名無著,亦名清淨,能度衆生,立照爲聖。無著者,以聖慧根覺知六根空無有主,覺知六塵無色,覺知六識無名無相,如是叁六,無滅、無取、無舍。斷一切受,故名無著。雖知己身及外衆生諸法實相,亦能生知衆生根性,是故名聖,得陰界實相,舍一切著故,名無著。若無愛著,即無染累,了知諸法,自性清淨,畢竟寂然。 從中可以看出,慧思所謂第七轉識是意識、意根覺了作用的開顯,是對意識、意根在凡夫位時隨緣系縛(“六情識”)的被動地位的改轉,增加覺照的力量,如理思維、觀察,直觀地認識到佛所說的諸法實相,從而轉生死爲涅槃,獲得解脫。當這種力量大到一定程度時,就會發生質變,即意根轉名爲聖慧根,意根“覺”的作用成爲聖慧根“照”的功能,而從體上來說,二者並無二致: ……是故佛言,衆生性即菩提性,菩提性即衆生性,菩提衆生無二知,如此作天人師。凡夫六根,聖人六根,是凡聖根,無一無二,不覺是凡夫,覺了是聖人,生死煩惱根即是聖慧根,凡夫醜陋不淨身,即是相好妙法身。 可見,初心菩薩所用的兩種識,無論是轉識還是藏識,在凡夫身上都是各有根據的:藏識凡聖皆具,轉識則是意根覺了作用的發揮。所不同者,凡夫雖有覺了的潛能但未能正確的運用,所以其本具的如來藏的性德隱而不顯,只能稱爲自性清淨“藏”,而菩薩由于正確地使用了覺照的作用,轉意根爲聖慧根,覺了諸法畢竟空寂,開顯自心本具的光輝,所以其藏識稱爲自性清淨“心”。
雖然說“凡夫醜陋不淨身,即是相好妙法身”,但凡夫醜陋不淨身並不等于相好妙法身,二者在功用上尚有天淵之別。倘用“六即”理論來說,凡夫只是“理即佛”——從道理上來說是佛,或者,凡夫理體與佛不二,從凡夫跻身聖賢之列,獲得諸佛之福慧,尚需腳踏實地的實踐。
總之,慧思大師《隨自意叁昧》思想的核心在于對無明的剖析和對空觀的重視,並以觀慧打破無明,從而開顯如來藏的種種功德,這一思想奠定了他後面幾部作品,如《無诤門》、《安樂行》等的基礎,並是其高足智者大師作進一步發揮的基礎。(待續)
《天臺宗隨自意叁昧研究》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