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逵不服,撰文駁難,慧遠方親自出馬,撰《叁報論》,以佛經所言因果報應有現報、生報、後報叁種方式,解釋對報應的疑惑。戴逵閱後認爲“叁報曠遠,難以辭究”,方無話可說。
從東晉起,由于適宜的社會曆史條件,佛教得以盛傳于中土,至南北朝臻于極盛。南北各族統治者,大多虔誠奉佛,民間建寺造像寫經蔚然成風,僧團隊伍急劇膨脹,僧尼人數于北周時達到中國曆史上的頂峰叁百萬。僧團寺院與世俗政治經濟、佛教與儒道二教的矛盾激化,導致了反佛勢力對佛教的排擊,被社會人士看作佛教教義基石的神不滅論,成爲反佛派理論攻擊的主要目標。就神滅、神不滅問題,佛教徒和反佛派之間,曾有過叁次論戰,一次在南朝劉宋,一次在南朝蕭梁,一次在北朝的北齊。
第六節 劉宋朝的神滅不滅之辯
東晉末,佛教在江南已相當興盛,達官士人信仰佛教、深入佛學蔚然成風。大概由于慧遠思想的影響,神不滅論成爲一時顯學,士人中的佛教徒,沿慧遠開辟的思路,對神不滅論作了進一步闡發。先有官至劉宋尚書右仆射的鄭鮮之(363—427),撰《神不滅論》,設主客問答,力論人死神不滅。鄭鮮之的理論出發點,仍是玄學的本末論(王弼所立),他強調“理精于形,神妙于理”,形神關系中,神的功用神妙,“神體靈照,妙統衆形”,爲生命活動的本根和主腦,“神爲生本”,形體和氣爲末,精妙的神與粗的形“精粗異源”,不可混同爲一。人身之內,肌骨能知痛癢,而爪發沒有知覺,豈非說明爪發非生命之本嗎?“生在本則知存,生在末則知滅”,那作爲“生本”,“其源真妙”,有知覺的神,“神理獨絕,器所不鄰”,與作爲末、無知覺的形器,性質截然不同,本原不是一個,豈會隨七尺之軀而同朽呢?中土傳統哲學所謂的太極,只不過是混元之氣,尚能爲兩儀之母、萬物之本,統攝萬類,造化一切,“不變其一”,何況那極爲靈妙,超越太極,統攝生命乃至一統有無的神,豈會隨形體之朽腐而消滅?鄭鮮之也用薪火之喻來論證神不滅,不過其論證方法與前人皆有不同:
“夫火以薪則有火,無薪則無火,薪雖所以生火,而非火之本。火本自在,因薪爲用耳。若待薪然後有火,則燧人之前,其無火理乎?火本至陽,陽爲火極,故薪是火所寄,非其本也。神形相資,亦猶此矣。”
強調火爲本,至陽,是第一性的存在(自在),只是寄居于薪而燃,而非以薪爲本,依賴薪而生。如果說火依賴薪而生,那麼在燧人氏發明鑽木取火方法以前,應是沒有火存在了。精神就像火一樣,自在本有,只是寄托形體以顯其用,並不依賴形體而生,“神不賴形,神不待形”,故形體縱然衰朽,神無隨滅之理。這種玄學氣味極濃的神本形末論,與慧遠之說同一路數。
鄭鮮之後,有隱士宗炳(375—443)、官至國子祭酒的顔延之等佛教徒,撰文論證神不滅。宗炳的《明佛論》(一名《神不滅論》),是一篇受到宋文帝劉義隆贊賞的長篇論文,文中據《易傳》“陰陽不測之謂神”之語,強調神爲本,“妙萬物而爲言”,作用神妙于萬物,能上際于天,下盤于地,窮機研微,使人爲聖爲賢,與後天的形體不可同日而語,不得說形朽神滅,與鄭鮮之基本同調。宗炳論證神爲本爲妙,有幾個值得注意的論點:一、神在未生之前,非形所生。若說神由形生,則頑愚的瞽叟,如何能生出賢明的大舜?賢明的大舜,又如何生出不肖的商均?精神既非由形體遺傳,則必在人未出生之前,便已有了精粗之分。“既本立于未生之先,則知不滅于既死之後矣”。二、若形生則神生,形死則神亡,“則宜形殘神毀,形病神困”,但實際並非如此,肢體殘疾的人,精神未必不健全,大病臥床的人,往往表現出頑強的意志。可見“神非形作”,只不過與形體結合在一起,隨緣遷流,成粗妙之識,但神之本並未曾滅,故死後也不會消滅。叁、若神由形生,那麼人們的形體結構,飲食所需,並無多大區別,此則賢聖應與凡愚相同,豈能“精神四達,並流無極”,表現出博大高尚的精神品格。四、華夏自古有祭祀後稷、文王等聖人之俗,相信其形雖死而其神不滅,周公謂“齋叁日,必見所爲齋者”,不可以一般人之不見,便斷言周公亦必不見後稷、文王的神靈。五、人之生,以情爲先。《易》言:“男女媾精,萬物乃生”,精由情生,“情爲生本”,“以情貫神”的凡夫衆生,身雖壞死,其生命之本情必應生出新的生命。六、神爲“虛明之本”,始終常住,不可凋謝。人禀神之本而有心識,心識爲物所累,隨境流轉,生滅無常,卻非斷滅,而是“用用妙接,識識妙續,如火之炎炎相即而成焰耳。”就像那明鏡當臺,塵穢叢集,蒙蔽本明,“僞有(虛假的現象)累神,成精粗之識,識附于神,故雖死不滅。”學佛者“澄不滅之本”,休歇情識,息心悟空,修至“唯神獨照”,則不再受生而入涅槃,“無身而有神,謂之法身”。
宗炳的主要論點雖仍爲魏晉玄學的本末論,但他據佛家“心爲法本”(《法句經》)的思想發揮,以多種反證論證神爲本故不滅,他所說的神爲能産生心識與情的精神本體,當于大乘性宗所說的心性、心體。其神不滅論既具中土玄學色彩,又較他以前的神不滅論更爲明晰,更接近印度佛學的輪回說。當然,也還是留有理論漏洞。
宗炳等佛教徒的神不滅論,並未能說服當時的反佛派代表人物——官至禦史中丞的何承天(370—447)。何承天撰《答宗居士書》,反駁宗炳“人形至粗,入神實妙”的論點,承認神之殊妙,但他從“形神相資”的角度,強調神賴形而存,“古人譬以火薪,薪弊火微,薪盡火滅,雖有其妙,豈能獨傳?”認爲“生必有死,形斃神散”,就像春榮秋落,四時代謝,乃自然之理,豈有死後再生之事?他反對宗炳依佛家之言,將人與畜類皆視同衆生,認爲人非天地不生,天地非人不靈,人與動物的本性不同,所以不可能輪轉爲畜類。何承天對佛家的因果報應說反駁尤力,撰《報應問》專門批駁,認爲若有報應“宜取符于見事”,應以眼前的事實爲驗證,然事實並非如佛家所說。如鵝唯食草戲水,不侵犯其它生物,到頭來卻不免被宰烹;燕子專吃飛蟲,殺生無數,但卻被人們喜愛,任其做窩于屋檐之下。由此可見:“殺生者無惡報,爲福者無善應。”何承天反佛的根本出發點,是儒家傳統的倫理現世主義,認爲社會教化應教人重視現實生洽“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反對佛教以生死輪回、因果報應說教人們積善修福,希求毫無驗證的來世福報。
對何承天的反佛之論,宗炳、顔延之、劉少府等佛教徒進行了反駁。宗炳修書答複何承天,就何的形神相資、形盡神滅說而辨曰:“夫火者薪之所生,神非形之所作。意有精粗,感而得,形隨之;精神極,則超然獨存。”強調神非形體所生,心意的活動能對形體發生作用,精神通過修煉,達到極致,可以超越形體而獨存。與何承天之說可謂各執一端。當時大詩人、佛教徒顔延之(384—456)撰文反駁何承天,說人與畜類的出生無異,宜共稱爲衆生;然人異于草木,故死後非同草木之無知,“精靈必在”,必將再受形。他抓住何承天不敢否定儒家經典,“信鬼于五經而疑神于佛”的弱點,以儒書中的鬼神、祭祀之說爲證,論證既然人死爲神,靈魂不死,即是神不滅,有何理由反駁佛家神不滅論?他還駁何承天的善惡無報論說:“凡氣數之內,無不感對,施報之道,必然之符”,強調因果報應是氣數之內的一切現象都必然遵循的自然規律,並引證“莽鹵滅裂,報亦如之”,“報應之勢,各以類至“(《荀子》)等中國儒書之言,說明善惡報應,乃儒道二家的傳統思想。劉少府(名字不詳)也專駁何承天的《報應問》,謂“昔日月之行,幽明之信,水火之降,風雲之作,皆先因而後果,不出感召之道”(《答何衡陽書》),佛家的因果報應也是同樣的道理,至于何所舉鵝被宰烹、燕之無報,應從報通叁世去觀察,鵝也許前世殺生今世受報,燕子吃蟲殺生,也許後世必會受報,“報由叁世,業有遲疾”,不能只著眼于現前。伺承天的理論思維水平本來就不高,又不離儒家立場,信鬼而疑神不滅,自相矛盾,對宗炳等人的神不滅論,本無全面的辨析反駁,在論戰中,當然只能以失敗告終。
第七節 蕭梁、北齊的神滅不滅之诤
南朝蕭梁之世,武帝蕭衍(464—549)極度崇佛,江南佛教極度鼎盛,佛寺僧尼,遍于國中,僅都城建康(今南京)即有佛寺五百余所,僧尼十余萬人,“天下戶口幾亡其半”。這種局面,自然難免激起反佛思潮的抗擊。以剛直不阿、好危言高論諷刺時政的尚書左丞範缜(約450一515),大膽地站出來反潮流,撰《神滅論》,自設問答,對漢魏以來中國佛教徒所宣揚的神不滅論進行了尖銳的批判。範缜駁斥神不滅論的意圖,在論中有坦直的表白:他是從維護世俗政治和傳統倫理觀念的立場,看到“浮屠害政,桑門蠹俗”,佛教盛傳對世俗政治和人心民俗帶來的危害,認爲人們信佛後會“竭財以赴僧,破産而趨佛,而不恤親戚,不憐窮匮者”,並且會紛紛出家,“家家棄其親愛,人人絕其嗣續”,破壞現實的封建社會秩序。因此想力陳時弊,摧毀在他看來爲佛教信仰建立基礎的人死神不滅論,以阻礙佛教之傳揚,盡到谏主矯俗的責任。
範缜破神不滅,力論人死神滅,主要是從唯物論著眼,強調形體爲精神的物質基礎,其析理之清晰、思想之徹底,高出他以前的神滅論者一籌。其論點大致是:
1.“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也。”針對神不滅論者割裂形神聯系、以神爲離形自在的形神二元論,範缜從形神一元論著眼,強調形神互不能離、“形神不二”,“名殊而體一”,不可分割。既然形神一體,當然是形存神存、形謝…
《生與死-佛教輪回說 第八章 中土人士的生死觀》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