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講話了。就是到了滅盡定,沒有了出入息,心髒跳動也非常緩慢,可是皮膚的呼吸還是有的。因爲入滅盡定的人,暖壽識,身識沒有離開。如果離開了就入了無余依涅槃。所以這裏講的還是真空轉妙有的實際修持。
「如空中鳥迹」,空中鳥飛過去是不留痕的,不留嗎?留的。閃電都有痕迹的,鳥總沒有閃電快。剎那即千秋,到那個境界是沒有時間長短了,但它是有痕迹的。現在科學用紅外線照相,就可以照到鳥在空中飛過的痕迹,你離開了座位幾個鍾頭,用紅外線一照座位,還可以照到你的痕迹。
「如石女兒」,石女在古代是有生理缺憾的女性,到了今天,開刀就可以解決了。
「如化人煩惱」,化人有兩種說法,普通當作是影子,影子好像沒有煩惱,也有的,它是跟著我們的,我們皺眉、它也應皺眉。這還不算,只算是邏輯上的強辯,真實的化人是化身,修成了的人可以有意生身。這意生身的化身有沒有煩惱呢?碰到有些境界照樣會有輕微的煩惱。化身回不到色身上,或者化身回不到法身境界時,化身還是有煩惱。等于我們意境上,煩惱裏面還有煩惱,有時夢中覺得自己還在作夢。
「如夢所見已寤」,這真是夢中夢了,不是說夢醒了,是夢中覺得自己已經醒了,其實還在作夢,大家都有這個經驗吧。所以,這個境界是有的。
「如滅度者受身」,這嚴重了。完全得到滅盡定的人,他死後色身被火化了,你說他能不能再投胎?能。諸佛菩薩都是叁界再來人,他們悲不入涅槃,智不住叁有。他們的再來如滅度者受身,需要色身再來人間,隨時隨地在夢幻觀中。
「如無煙之火」,這是最後的結論,無煙之火在今天是有的,電能發熱都是無煙的。
「菩薩觀衆生爲若此。」菩薩觀一切衆生,乃至觀自己在世間,一切如夢如幻。這其中內容包括了幻觀、空觀、中觀,得到空觀以後才能得到真空生妙有,即空即有的觀法。
現在《維摩诘經》的中心問題來了,從現在開始,是文殊師利菩薩與維摩居士對話,問到佛教中心的慈悲喜舍。經文的原文說得最多的是慈,悲喜舍都沒有多談。這裏是一個大問題。
什麼是慈
「文殊師利言:若菩薩作是觀者,雲何行慈?」文殊師利菩薩問,學大乘佛法的菩薩,怎麼行慈?
「維摩诘言:菩薩作是觀已,自念:我當爲衆生說如斯法,是即真實慈也。」維摩居士答:菩薩要自己隨時有這個心念存在,什麼心念?「我當爲衆生說如斯法」。佛法講度人,怎麼度?以法施使人精神解脫,超越生命的束縛,這是真正的慈。下面再引申慈的深義。
我答應過好幾個同學要講什麼是有情,學佛是不是要做到無情,如何達到無情?這又連帶到究竟有我無我的大問題,這個問題在前面提過了。再來是出世與入世的問題,出世怎麼跳出?大乘講入世,入世怎麼入?我正想作個專題來講,剛好碰到《維摩诘經》這一段講慈悲,我暫且先不講維摩居士是怎麼說慈的,這等到下次再一個一個來講。我們先了解慈悲,普通社會上講到佛教,就有兩句流行的俗語:「學佛以慈悲爲本,方便爲門。」過去佛教界裏面,出家人也流行兩句相反的話:「慈悲生禍害,方便出下流。」這是叢林中對品德的要求。
什麼叫慈悲?慈與悲是分開的概念。等于在春秋戰國以前,道與德是分開的,到了漢朝以後,道德就連起來用了,但也不是後世的要求。宋明之後道德變成很死板,甚至目不能斜視,這種理學家所造成的道德觀念,只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並不能代表整個中國文化。慈與悲在中國固有觀念中,幾乎是連在一起的,但是在佛經中,慈是慈,悲是悲。現在把慈悲當作口頭用語,連有人倒杯茶給你,也會說說:慈悲!慈悲!
佛教有兩位菩薩代表慈悲的:彌勒菩薩代表慈,所以他稱爲大慈氏,這也就是他稱號的涵義;觀世音菩薩代表悲,平常念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是對的,但是嚴格說來,他是代表悲的。
男性父愛的擴充,是慈的基本。母愛的擴充,是悲的基本。兩者性質完全不同,但是愛心是相同的,不同的是發出來的作用。我們都做過人家的子女,這裏大概有一半以上的人還做過人家的父母,應該可以體會到父母愛的不同。媽媽打孩子,一邊打一邊哭,是悲。父親打孩子,心中固然難過,就少有哭的,甚至鬧到脫離父子關系,其實還是愛子女的,這是慈。
現在講有情與無情。學佛要怎麼做到沒有情?我多次提到,中國文化用兩句話概括了仙佛之道:「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佛畢竟是多情的。古代有位很高明的善知識,他融會了儒釋道叁家,然後專心皈依佛法,他說:「我佛世尊,一代時教,只爲一切無情衆生說有情法爾。」這話說得多麼深刻!換言之,我們說,學佛要做到無情,但是衆生本來都是無情的,更沒一個多情的,所以佛出來是爲無情衆生說有情法的。這話說得非常高明,是第一義谛的話,佛要度盡一切衆生,你看他多情不多情?
這個情的發揮,就是慈悲,作忠臣孝子就是多情人,作嚴父慈母也都是情的作用。佛法的慈悲就是多情,是解脫的多情。有情解脫了就是大慈悲;執著解脫,把解脫當作究竟,也正是多情,正是自己被情所困。
了解了這些道理,我們再來看經文的內容。
「我當爲衆生說如斯法。」以說法度人,用文化教育使人精神得到解脫,生命得到升華,是「慈」的第一個條件。
「行寂滅慈,無所生故。」慈悲用了,無所不用。禅宗有個公案,講到兩師兄弟都悟道了,他們一同外出行腳參方。古代的行腳僧都隨身帶個方便鏟,既可以挑行李,又可以行慈悲,見到屍體方便埋掉。他們走著,其中一個看見有個人死在路上,就念阿彌陀佛,用方便鏟把屍體埋了;另外一個看到了,理都不理,繼續行路。旁人看見了,就去問這師兄弟的師父,爲何兩個開悟弟子的行爲如此不同。師父就說,那個動手埋的是慈悲,不理的是解脫。他並不批評哪個對哪個不對,這個道理要去參。
這裏講「行寂滅慈」,既然寂滅了還有什麼慈?寂滅就是進入涅槃,萬緣放下,一切了不可得。但是了不可得才是真慈。爲什麼?把一切雜念、妄想、煩惱、習氣統統清淨了,情近于無情,是真慈。下一句話「無所生故」,就是「行寂滅慈」的答案。譬如《紅樓夢》寫林黛玉葬花,其中有名的一句:「侬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侬知是誰?」你說林黛玉是爲花還是爲人生傷心呢?花落還會花開,是自然規律,本來寂滅,所謂生而無生即是寂滅,寂滅不是死亡。他說這是真慈。
「行不熱慈,無煩惱故。」問題來了,《維摩诘經》的重點是解脫,沒有得到解脫之前,你所有的愛心也好,慈悲也好,都會變成煩惱,因爲是凡夫的情。凡夫最欣賞的是熱情,實際上是煩惱。普通講情是指情、愛、欲叁項,是一體的,實際都是欲。用這觀點來研究佛學,小乘佛經主張要離蓋去欲,大乘不了義的佛經要離蓋了情,了義的要轉情。不熱之慈就是情、愛、欲完全轉化了,就是大慈悲。一切衆生不論是忠臣、孝子、嚴父、慈母,乃至兒女癡情,都是給人家「熱」情,是絕對的煩惱,增加人的痛苦,像熱鍋上的螞蟻。嶽飛的《滿江紅》大家都念過了,那就是他的情。他另有一首詩:
經年塵土滿征衣獨自尋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
他一年到頭都在帶兵打仗,軍服上都是塵土,好不容易回到杭州,是當時南宋偏安政府的首都,就去西湖的靈隱寺一遊,翠微是西湖邊上一座小山,風景還沒看夠,晚上又要匆忙回部隊了。這首詩充滿了感情,是忠臣的癡,欲界中的情。
其次,梁啓超所標榜的愛國詩人陸放翁,也有首名詩: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過劍門
這也是忠臣的情感升華成了文學境界,是欲界的情,會帶給人煩惱的。
再提一個,清代康熙朝有名的文人納蘭性德,是滿族人,他父親叫明珠,是康熙初年的名宰相。這位少爺是位八旗子弟中的頂尖人物,文學高,佛學高,但是才氣這麼高,叁十幾歲就死了。他的一首充滿熱情的詞,給人家給自己都帶來煩惱:
〈憶江南宿雙林禅院有感〉
心灰盡有發未全僧
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搖落後清吹那堪聽
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定又鍾聲薄福薦傾城
他描述自己心灰意冷,心境上出家但還留著頭發,世間感情只在表面上好像沖淡了,到了晚上,只有對著似曾相識的孤檠,檠是蠟燭臺,每天的生活只有對著這個老朋友,人世一切都變去了,這種情境令人受不了。「勝」不是勝利之意,在此要讀如「升」。懂了他這文學境界的人,可能讀起來會很難受,特別會勾起自己生離死別經驗的感慨。詩人文學的情境,都是人的心理上有情,是情緒不穩定而發出來的。他的另一首憶江南:
挑燈坐坐久憶年時
薄霧籠花嬌欲泣夜深微月下楊枝催道太眠遲
憔悴去此恨有誰知
天上人間俱怅望經聲佛火兩淒迷未夢己先疑
他講在夜裏點燈坐者,人坐在燈下想事情,想到少年的事。這裏他極可能在想一位長輩,或者他母親,不見得在想情人,這情感是那麼充沛。想到母親當年帶著一群丫環照顧他,夜深了,月亮已落下楊枝,就催他早些睡。現在年紀大了,一想心裏就難過。「經聲佛火兩淒迷」,有的同學在做法事時,香贊一唱就眼淚掉個不停,人就進入那個感情境界,還沒入夢已經疑了。我看有些老居士經常去趕法事的,他們已經習慣了「經聲佛火兩淒迷,未夢已先疑」,這也是情。
慈悲就是情的轉換,把情、愛、欲解脫了,無條件地愛護一切人,連愛的觀念都沒有地去幫助一切人,這是慈,這種慈是不給你煩惱。但是文學境界的多情常給人煩惱,比如有個名句,你們愛文學的可能遍查典籍也找不到出處,其實出自一本小說《花月痕》,你們可能很少人讀過。它用的名句很多,假托…
《花雨滿天維摩說法 觀衆生品第七》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