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痛苦當做快樂,因爲受苦慣了,偶爾給你減輕一些苦的壓力,就高興了。
迦旃延回憶有一次,佛給比丘們講了小乘法的基礎,其後他就替比丘們演繹自己的心得。不料維摩居士到來,指斥迦旃延是在用凡夫的生滅心,給比丘們說法。思想、推論、學問都是生滅心,一個念頭接著一個,思想生了隨即又滅了。《禮記》中的〈學記〉也提到;「記問之學不足以爲人師。」文章典故知識盡管淵博,沒有真正自己悟道的見解,還不夠格做人師。這裏維摩居士說,迦旃延還沒有悟到實相般若,也就是最高智慧。實相就是無相,所以般若無知,如果還有一個智慧境界存在,就不算。比方真正最高學問的人,常覺得自己沒有學問。乃至到了文字一字不識之境,沒有了文字相,如上文維摩居士對須菩提說;「智者不著文字……文字性離,無有文字,是則解脫。」對目犍連說;「法無名字,言語斷故。」
「迦旃延!諸法畢竟不生不滅,是無常義。」小乘法說一切法皆是無常,真正大乘法剛好相反,沒有無常,這是很嚴重的問題!釋迦牟尼佛叁十一歲悟道之後,先說的法是小乘的無常、苦、空、不淨、無我、寂滅,度人無數,證得阿羅漢果,這些都記錄在中文翻譯的《四阿含經》中,有憑有據。爲什麼佛到了八十一歲臨終前所講的《涅槃經》,卻提出常、樂、我、淨?
佛學講無常,萬物不會永恒存在,是對現象而言。中國《易經》講變化,萬物萬事無時無地不在變化,講的是原則;所以通其變者是聖人,凡夫爲其所變。用我們上課作比方,所講的每一句話,一生一滅都過去了,的確是無常。是真無常嗎?我們能知之性卻常在,不隨時間過去蒼老死亡。昨天的事是過去了,但是我今天知道昨天的事過去了的這個,是不變的。所以維摩居士說「諸法畢竟不生不滅」,生滅只是現象,你不要拿著雞毛當令箭。
「五受陰洞達空無所起,是苦義。」我們人生感受到的痛苦,都是由五陰來的。五陰是色受想行識,有生理的和心理的。我們講受陰,是受感覺狀態支配的。你看了一本書或懂了什麼道理,這不是感覺狀態。但感覺狀態的舒服、高興、快樂都是由心理引起的感受,是唯心所造,唯識所生,這個一剎那的作用其體性是空的,也是生滅作用。「洞達空無所起」,是透徹了解了五陰的作用是無所起,本來沒有動過,像水上偶然起的波紋,過了也了不可得。講苦講樂,都是個人自己唯心所生的,本來無苦樂。
「諸法究竟無所有,是空義。」畢竟空。大家若被我罵是神經病,一定生氣。其實這一句話講過就過去了,你生氣是自生氣。你打坐要求空就是大傻瓜,你空得了嗎?空是它來空你,你是空不了它的。你不求有也不求空才空,諸法究竟無所有嘛!
「于我無我而不二,是無我義。」好久以前我爲這個題目做了一次演講,就感歎爲什麼這許多人要爲「我」、「無我」爭辯不已。什麼是無我?是佛的方便佛法,作人做事必須處處要有我,例如寫文章無我是寫不好的。有我中間就是無我,是證入形而上時,放棄了我見,才達到無我。其實無我才是個大我,這個我與無我是不二的,就是一。這個不二就是佛教文學的妙用。《金剛經》講無我多加一個相字,無我相,要你不著相,不要被現象所騙。你把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無壽者相這個意思參通了,不二法門就懂了。
「法本不然,今則無滅,是寂滅義。」什麼是涅槃?不生也不死,不來也不去,不空也不有,本來清淨,所以自性本來就是涅槃。「法本不然」,一切法本來都是無生,但不說絕對,一說絕對就落入相對了,這個絕對是沒有的。這是佛法的邏輯,法本不然,你不能說它是肯定還是否定。本來沒有生過,所以現在也沒有滅去,這樣叫做寂滅。
「說是法時,彼諸比丘心得解脫,故我不任詣彼問疾。」聽了維摩居士的說法,所有當場的比丘都得到解脫了。所以迦旃延也說沒資格代表佛去探病。
你看,佛所培養出來的弟子,一個個都吃了維摩居士的悶棍,實在對佛是一件不光彩的事。爲什麼會這樣呢?這是個話頭了。
阿那律眼通的問題
「佛告阿那律;汝行詣維摩诘問疾。阿那律白佛言;世尊!我不堪任詣彼問疾。所以者何?憶念我昔,于一處經行。」阿那律是佛弟子中號稱天眼第一。因爲他的肉眼壞了,佛要他修天眼,結果修成天眼通。阿那律的故事有啓發性,他有一次要縫衣穿針線,但因爲眼睛看不見,就問有哪一位師兄可以幫忙。當時其它人都在打坐,沒有人來幫他,佛聽到了,就下座幫了阿那律。阿那律知道是佛,就問爲何由佛來幫他?佛回答說,即使成了佛,還是要積功德,應該做的就去做。對于其它在場的弟子,佛就訓斥他們,爲了要打坐入定,一點善事都不肯做,這樣是白修行了。我們有的人,學佛之後就一臉佛氣,一嘴佛話,好像是俨然有道,實際上沒有佛行,是沒有用的。另外要說的是,即使阿那律得了天眼通,肉眼還是壤的,這是兩回事。《金剛經》中佛講如來有五眼: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每一種眼都不同。
這裏阿那律說,他不夠資格去探維摩居士的病,由于有一次他在經行時,被維摩居士呵斥。根據佛製,拜完佛之後要右轉圍繞佛叁次,是印度的禮貌。一定要右轉,是順轉;左轉是逆轉。經行同繞佛的意義不同,禅堂規矩在坐禅下座後要散步,稱作經行,也是向右走;當然不一定繞圈子。有的一個人閉關,經行就走直的,走到要回頭時,就向右轉身往回走。真用功的人起身經行時,連眼都不願睜開,保持打坐的定境,就在兩旁挂繩子系上竹筒,經行時就摸著竹筒走,才不會走偏。經行有大步、小步、快步、慢步。在禅堂快步經行叫跑香,是快步、大步的走,不是運動的跑步。出家人行住坐臥都要講究威儀,就是要有生活的姿態,要隨時在定中。
「時有梵王,名曰嚴淨,與萬梵俱,放淨光明,來詣我所,稽首作禮問我言:幾何阿那律天眼所見?我即答言:仁者!吾見此釋迦牟尼佛土,叁千大千世界,如觀掌中庵摩勒果。」梵王是色界天的天人,已經不具肉身像,而是一團光。關于梵天梵王我們在前面講叁界天人時,已經大致介紹過了,我再補充一點。修行的心行非常重要,即使你功夫做到四禅定境界,但是如果習氣沒有轉過來,就不會得到四禅天的果位。阿那律說,當時有一位名叫嚴淨的梵天王,與一萬個梵天一同放淨光明。實際梵天人本身就會發光,故不用作意去放光,所以叫作色界,在色界中有光而已經無欲了,人修到了無欲才到光明境界。這梵天王向阿那律頂禮,然後問阿那律所得的天眼通,能看到什麼程度?阿那律說,他看見佛的叁千大千世界國土,就像看手掌中一粒庵摩勒果那樣清楚。庵摩勒果也有翻成庵摩羅果,約橄榄那麼大。
「時維摩诘來謂我言:唯!阿那律!天眼所見,爲作相耶?無作相耶?假使作相,則與外道五通等。若無作相,即是無爲,不應有見。」這裏維摩居士所講的,正是大家要參的,大多數人學佛都被宗教的神秘色彩,把自己的正見思惟染汙埋沒了。你自我檢查,學佛有沒有求神通的心理成分?恐怕十個有五雙都如此吧?有這樣的動機,想證得菩提,是幾乎不可能成功的。《楞嚴經》說;「因地不真,果遭纡曲」,動機不准確,方向就不對,所以不會得果。第二點,你對神通信不信?如果這裏有一個有神通的人,你不會不信他的。所以正信很難!
唐宣宗還是世子的時候,曾經出家作和尚,與黃檗禅師兩人是同參,有次犯錯,師兄毫不顧及他世子的身分,打了他。宣宗即位之後,也毫不記恨這位師兄。黃檗禅師有次去浙江天臺山參訪,那時開創天臺宗的智者大師,已過世許久了。黃檗禅師在天臺山結識了一位僧人,有一次兩人同行在山中遇到大雨,溪水暴漲不能渡過,僧人脫下鬥笠,踏著過溪,黃檗禅師見了,就斥責僧人爲自了漢,拂袖而去。僧人聽了,就歎黃檗禅師真乃大乘法器。如果是各位同學見了這僧人的功夫,恐怕要大爲佩服了。一般學佛的人,很難有黃檗禅師這個境界的。
常常聽人說,某人有天眼通,可以替人看前世因緣,這些奇人不論是睜著眼看還是閉著眼看,通常臉會發紅,就是血壓上升之兆。記得抗戰時,在重慶有位修東密的法師,以眼通聞名,是一位華僑,多年之後我在香港第一次遇見。他那時年事已高,在旁的有一位老居士朋友就要他幫我看一下,我當時就勸他不要再玩這個了,年紀大了高血壓危險呀。
維摩居士問阿那律,你用天眼通所看見的,究竟還有沒有相?是不是有作相的?是在空的境界看見呢?還是在有的境界看見呢?注意!阿那律雖然肉眼瞎了,但是能見的眼識沒有壞,還是「看」得見的。即使是瞎子還是看得見,看見的是黑漆漆的相。光明是相,黑暗也是相。
維摩居士接著說,假如你阿那律是有作相的,有境界有光,在這個裏面看見,你認爲是天眼,其實是外道天眼,外道的天眼和五通都是作相。你們有人持咒的,有時在靜坐時雖然自己嘴裏沒有念,耳中卻聽到念咒聲,這就是耳識在作相了。這聲音怎麼來的?它不是外來,不是內發,也不是中間;不自生,不他生,是因緣會聚所生。有些是過去生聽慣了,或是過去生念某個咒子慣了,就埋藏在阿賴耶識裏,在心念極清淨的時候,阿賴耶識中的種子暴發就聽見了。還有一些是由于耳朵聽覺神經震動,加上自己心念的一個非量錯覺,以爲聽到了咒語或其它聲音。
維摩居士說,如果你阿那律的眼通是不作意,不作相的,那就是無爲法了,就證得涅槃。既然涅槃,就是畢竟空,那就不應該看見了。等于《金剛經》所說;「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是指實相的道體一無所見,是不會見到光,不會有眼通,連空都不見。你們打坐閉上眼,都還在看,在看眼皮子,因爲被擋住了才看不出去,看著黑洞洞的,愈看愈昏沈。眼耳鼻舌身識都沒關掉,意識又在打妄想,坐在那兒玩弄…
《花雨滿天維摩說法 弟子品第叁》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