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師指正,遂相沿成習。師徒問答日益形式化,研窮公案成爲禅僧生活主要內容,忘卻了開發自己內在的生命之源,禅徒有形式軀殼,而失去了根本的精神內涵,宗杲的激烈行爲,不過是對當時禅僧的頭棒喝。
宗杲反對“說”禅、“解”禅,是與其親證親悟主張相一致。他認爲當時禅林的頹風,皆因學人不曾親證親悟,而只在語言文字上思量計較,豈不知“此事決定不在言語上,若在言語上,一大藏教、諸子百家,遍天遍地,豈是無方,更要達摩西來直指作麼?”禅是了辨生死大事的生命的學問,非親去參證一番,不能有個悟處。古德常言“懸崖撒手,自肯承當,絕後再蘇,期君不得”。沒有經曆過大疑、大死、大迷的曆練,也就不會有真實的大悟。禅林常有某某大德在祖師會下“言下大悟”,其實悟不在言,祖師之言不過是偶然的契機,並不是學人開悟的關鍵,聽禅師說法,契與不契,不在意會,不在言詞,也不在能否呈偈呈頌,而在于是否則真實悟處,清涼禅師雲:“放曠任其去住,靜鑒覺其源流。語證則不可示人,說理則非證不了。”宗杲遂感慨道:
而今人纔聞恁麼說話,將爲實有恁麼事,便道我證我悟,……殊不知,親證親悟底,惟親證親悟底人不假言詞,自然與之默默相契矣。
但禅林許多學人,自恃聰明靈利,纔聞善知識說法,便將心意識來解會,未有悟處,心中先有一重障礙,更有參禅士大夫,平日博覽群書,記持許多古人言句以資談柄,亦是依語生解,見指亡月。所以宗杲提出,對參禅來說,利根人往往還不如愚鈍人容易有個悟處,只因爲聰明所被聰明誤,不摸進路,轉求轉迷。
宗杲奉勸天下學人“無常迅速,生死事大”,于“生從何來,死向何去”起疑情,把得話頭,蓦直參去,以悟爲期,不稍懈怠。總有直下頓了的那一刻,且不可從語言知解處入手,贻誤一生。至于種種知見、種種語言、種種智慧,皆是末端,得本不愁末。若真正空卻本心,親證親悟到本地風光,于現實生活中應物隨緣,七顛八倒,皆可放曠自在,不爲外境所滯礙。
(九)看話禅與士大夫佛教
大慧宗杲所著《宗門武庫》載有王安石一段佚事:
王荊公一日問張文定公,曰:孔子去世百年生孟子,亞聖後絕無人,何也?文定公曰:豈無人?亦有過孔孟者。公曰:誰?文定曰:江西馬大師、坦然禅師、汾陽無業禅師、雪峰、岩頭、丹霞、雲門。荊公聞舉,意不甚解,乃問曰:何謂也?文定曰:儒門淡薄。收拾不住,皆歸釋氏矣。
王安石與張方平的問答,反映出唐宋時期一個重要史實,即一此優秀的知識分子跻身佛門,使儒家失落的道統,在佛門得到赓續,張方平的說法也許有些言過其實。因爲當時的儒門也並非無人,只是思想上沒有根本性突破和發展而已。但當時的釋門確實大德輩出,如張方平所列舉諸禅師,皆以獨特的禅風、鮮明的個性揚名禅林,並且在整個社會也極著聲名。王、張的問答,尤其是張方平的見解,從一個側面,透露出士大夫階層對禅門大德的服膺,也折射出禅宗在士大夫圈中影響之大。
有宋一代,與禅門耆宿交往之官僚士大夫,多不勝數,如蘇東坡之與佛印禅師,黃庭堅之與靈源惟清,張商英之與兜率從悅、圓悟克勤等等。而大慧宗杲與當朝官僚、士大夫的交往,無論是範圍還是密切程度,都是超過前代禅師的。經常與宗杲交往的有侍郎張九成、丞相李邴、學士呂本中等,他們皆登堂入室,稱爲方外道友。宗杲也在和他們的激揚酬唱中,闡發了對居士佛教的看法,使看法禅的影響擴大到社會士大夫階層。
宗杲首先指出,在家參禅悟道是可能的,因爲佛法即世間法,世間法即佛法,佛法通則世間法亦通,即可隨緣自在。其《示曾機宜(叔遲)》雲:
如何是不壞世間相而談實相?妙喜爲爾說破:奉侍尊長承順顔色,子弟之職當做者不得避忌,然後隨緣放曠、任性逍遙。日用四威儀內,常自檢察,更以無常迅速生死事大時時提撕;無事亦須讀聖人之書,資益性識,苟能如是、世、出世間俱無過患矣。
這是就一般的佛法與世間法關系而言的。修佛法並不一定隱遁山林、與世隔絕,抛棄世俗的生活,躲避社會的責任和義務。恰恰相反,對士大夫來說,只有在恪盡本分同時去參究,纔可能獲得覺悟並得到受用。對參話頭來說亦是如此。“趙州狗子無佛性話,左右如人捕賊,已知窩盤,但未捉著耳。請快著精彩,不得有少間斷。時時向行往坐臥處,看讀書史處,修行義禮智信處,侍奉尊長處,提誨學者處,吃粥吃飯處,與之斯崖,忽然打失布袋,夫複何言?”參話頭與日常生活能夠協調一致,不相矛盾,根本在于佛性與萬法本性相通,明佛懷只能在應物隨緣中實現。這也就是百丈禅師所謂“欲識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時節若至,其理自彰。”
宗杲五十二歲那年,張九成登徑山問道,談及儒家“格物”之旨,宗杲曰:“公只知有格物,而不知有物格”。張不解,求問意旨,宗杲爲他講了唐代小說中的一個故事:安祿山叛亂時,有一附逆者曾爲阆州太守,唐玄宗避亂到蜀地,見到此人畫像,令人用刀砍畫像上的頭,此人在陝西果真人頭落地。張聽了“頓領厥旨”,並作偈曰:“子韶格物,昙晦物格,欲成一貫,兩個五百”。宗杲與張九成,都是有真實悟處之輩,所以對以上問答,若非出常情之流莫如其落處。其實,格物、物格、故事、偈頌,皆是小說家言,不可作實意會。宗杲見張九成請問“格物”義,就知道他還落在知解窠臼,于是將錯就錯,和他虛以周旋,張多虧也具作家手眼,不爲所瞞,以並無意味的偈子,道出自己的見地,並得宗杲首肯,這可以稱爲“主看主”的境界。
宗杲生活的年代,正是朱熹理學流播天下的時代。格物明理,幾成爲士大夫的“口頭禅”,宗杲並不反對士大夫照理學家的一套理論做工夫,但認爲要解決生死大事,除生死命根,則必須參禅,具體地說即參狗子無佛性話頭。他說:
今學者往往以仁義禮智信爲學,以“格物”、“忠恕”、“一以貫之”之類爲道,只管如搏謎子相似,又如泉盲摸象,各說異端。釋不雲乎:“以思惟心測度如來圓覺境界,如取瑩火燒彌山。”臨生死禍福之際,都不得力,蓋由此也。
當然,儒家“存誠”、“主敬”的功夫也包含著于性地用功的內容,並不全是知解工夫,但從格物入手,總有向外馳求的傾向,其後“空說性論”等等流弊也與其用功趨向有直接關系。所以宗杲告誡學人應于性地著力,此性人人本具,區別只在人心是惺悟還是狂亂。只有休歇一切狂亂情識,把得話頭,自會有契合處。“若識得仁義禮智之性起處,則“格物”“忠恕”、“一心貫之”在其中矣。”
宗杲還指出士大夫參禅易出現的兩種偏差,其一是單純求靜,落于默照禅窠臼。士大夫多爲塵勞所障,喜靜壓鬧,只求能夠迅速從參禅中得到受用,結果往往爲邪師引誘“寒灰枯木”去。豈不知禅“不在靜處,不在鬧處,”既不離靜坐,又非靜坐可了。
其二是“今士大夫多是性急,便要會禅,于經教上及祖師語句中蔔量,要說得分曉。”因爲只求速效,宗師未開口時,早將心意識來領解,豈不知禅決定不在言語文字上,決不是口傳心受而可得。宗杲提出:“要參妙喜禅,須是辨得一生不會始得。若要求遠效,則定是相誤。何以故?只爲從來無法與人。”士大夫聰明知見太多,造成各種惡知惡解,妨礙般若智慧的發揮,所以士大夫參禅,不患不聰明,患太聰明,不患無知見,而患知見太多。士大夫應該對參禅悟道有堅定的信心,常將“生死兩字貼在鼻尖兒上作對治”,念念在道,心心相向,久久純熟,則能達到觸目是道,立處即真的境界,到此時,纔可以說一生參學事畢。
禅宗的興起和流傳,吸引了社會上士大夫階層,而士大夫廣泛涉足禅門,也極大地推動了禅宗思想的豐富和發展,擴大了禅宗的社會影響。在宋代,宗杲一生倡導的看話禅及士大夫禅學,成爲叢林禅學與士大夫禅學相結合的典範。經過宗杲與其周轉士大夫的努力,禅學滲透到社會生活各個領域,而士大夫禅學也成爲禅宗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宗杲對士大夫禅學的倡導也成爲後世居士佛教的思想先導,明清禅學除了增加淨土思想及更具入世色彩外,基本上是沿襲宗杲看話禅傳統。從這個意義上說,宗杲的禅學居爲最後一個有創造性的禅學體系。
《第八章 臨濟法門(叁)——楊歧宗的建立 叁、宗杲及“看話禅”》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