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石霜楚圓
石霜楚圓(987-1040),法號慈明,全州(今屬廣西)人。俗姓李,年二十二于湘山隱靜寺出家。後四處參訪,慕汾陽道望,前往參谒。據說汾陽一見之下,即識其大器利根,但並沒有當下與其開示,相反有二年時間都冷淡待之。史載“每見必罵垢,或诋毀諸方,及有所訓,皆流俗鄙事。”一日慈明又見汾陽,很委曲地說:“自至法席,已再夏,不蒙指示,但增世俗塵勞念。歲月飄忽,已事不明,失出家之利。……”話未說完,即遭汾陽喝罵。汾陽且“怒舉杖逐之。”慈明欲開口呼救,汾陽急掩其口,慈明豁然開悟,歎曰:“是知臨濟道出常情。”汾陽巧妙利用“不憤不啓”的接引原則,磨煉其性情,考驗器量,待機緣成熟,痛下針錐,使其憣然而悟。對非常人,施以非常手段,這正是汾陽的高明之處。
慈明到底在汾陽處悟個什麼呢?不過是“依法不依人,依義不依語”而已!但在義理上明白這一道理,與通過實際的修證及禅師的點化而得到的深切感悟是不同的。而且一悟之後並非一了百了,而是悟後起修,再加砥砺,功夫總會純熟,故慈明又在汾陽會下苦修七年,之後又參唐明智嵩禅師、神鼎洪湮禅師、谷隱蘊聰禅師,晚年先後住持袁州南源山廣利禅院、潭州道吾山、石霜山崇勝禅院、南嶽福嚴禅院、潭州光化禅院。康定庚辰(1040)示寂,葬于石霜山。
(一)如來禅,祖師禅
習禅者最忌對義理名相、機緣語句的泥著沾縛。慈明開示學人,不落窠臼,別開生面,頗有臨濟大機大用之風範,如臨濟有“叁句”說:“第一句薦得,堪與祖佛爲師;第二句薦得,堪與人天爲師;第叁句薦得,自救不了。”這叁句在叢林十分流行,且諸方尊宿多有拈頌,各有發明,慈明在上堂法語中則別出機杼,反其意而用之。“第一句薦得,和泥合水;第二句薦得,無繩自縛;第叁句薦得,四棱著地。”臨濟叁句之說,是指引學人于無言句處薦取,以反本返源、頓悟自心。如果不明的旨,而到第一句、第二句中去百般索解,則必然是和泥合水、無繩自縛。
不過,慈明的“反案”文章最引人注目的是對“香嚴擊竹”公案的評點。
香嚴智閑爲沩山靈祐弟子,在沩山會上勤學苦修,一日靈祐謂之曰:“吾不問汝平生學解及經卷冊子上記得者,汝未出胞胎未辨東西時,本分事試道一句來!吾要記汝。”香嚴進數語,皆未蒙許可,複歸禅堂遍檢所集諸方語句,然無一言可將酬對,于是盡焚所存,泣辭沩山而去。在南陽已故慧忠國師處,一日于山中芟除草木,以瓦礫擊竹作聲,廓然省悟,香嚴到底悟到了什麼呢?他本人沒有說。但聯系靈祐所問,他無疑于“本分事”有所悟入。而識得本分,證得本心,正是慧能以來祖師相傳之心印,叢林也一向視香嚴爲得法禅師,故香嚴所證祖師禅當無疑問。
但慈明則別有說法:
示衆,以拄杖擊禅林一下雲:大衆還會麼?不見道,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諸方達道者,鹹言上上機,香嚴憑麼悟去,分明悟得如來禅,祖師禅未夢見在。
如來禅與祖師禅的區分,或始于仰山慧寂。《景德傳燈錄》載仰山開示語有,“師曰:“汝只有如來禅,未得祖師禅。””其實宗密在《禅源諸诠集都序》中,已有如來禅和祖師禅的思想。宗密將禅由淺至深,分爲五等,即外道禅、凡夫禅、小乘禅、大乘禅、最上乘禅等。其中最上乘禅則爲神會所承之慧能禅,即如來禅(此名似初見《楞伽經》,如曰此經所謂最上乘禅)。宗密對此宗概括曰:
知之一字,衆妙之門,由無始迷之,故忘執身心爲我,起貪嗔等念。若得善友開示,頓悟空寂之知。知且無念無形,誰爲我相人相?覺諸相空,心自無念。念起即覺,覺之即無,修行妙門,惟在此也。
此處之“知”是空寂之知,宗密在說荷澤神會之禅時稱爲“寂知指體,無念爲宗”。“寂知指體”,是說此能照之知,即空寂之體之妙用,此靈知之用僅照其自己,非別有能照之知也,“無念爲宗”,則指于境現前而不染不著,《壇經.定慧品》雲:“善知識!于諸境上心不染,曰無念。”“于諸境上心不染”,即“不于境上生心”,亦即“無所住而生其心”。
心上思想正是“達摩西來意”,也是祖祖相傳之根本心印。那麼仰山、慈明等爲什麼在如來禅之外,又特別拈出祖師禅相標榜呢?
其實後來意義上的如來禅與祖師禅,在慧能禅出現時即已見分野。自初祖達摩至四祖道信,皆崇奉《楞伽經》,以楞伽傳心,自五祖六祖以下則重般若類之《金剛經》。《楞枷經》屬“如來藏自性清淨心”體系,圍繞圓證圓悟自性清淨心立論。《金剛經》則偏重般若之妙用,即不舍不著之妙用,慧能當初偶聞“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而有所悟,直到立“以無念爲宗,無住爲本,無相爲體”之宗旨,皆能見出慧能禅重般若妙用之精神。
而宗密所言與最上乘禅相當之“直顯靈知真性宗”則重在明心見體,亦即所謂“立知見”、“說無念法,立見性”。強調以無住心之照用,反照無住心,頓悟如來藏性,證如來法身,故“如來禅”重起心修道,斷妄證真,而“祖師禅”則重在不斷不修,任運自在。一言達體,一言妙用,這即是後世禅師在如來禅外別立祖師禅的主要原因。
回頭再看時嚴擊竹公案,香嚴聞聲而生歡喜心,說明他除滅分別法執,于色聲影響間,豁然親見少分真理,依惟識宗的說法,其第六識轉成下品妙觀察智,進入通達位,而登初地,即歡喜地。在禅宗修證次第中稱破初關、破本參。然祖師禅的精髓在于不僅對本分有所悟入,而且不住境界,不舍世間,在煩惱境中、平凡事中磨煉砥砺,最終達到生滅滅已,寂照現前,應用無窮,謂之爲佛的最高境界,故只有個入處,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祖師禅,必待有個出處,用處和了處,總體得祖師禅之叁昧。
慈明于“香嚴擊竹”公案評點後又雲:
且道祖師禅有甚長處?若問言中取利,誤賺後只,直饒棒下承當,辜負先聖。萬法本閑,惟人自鬧,所以山僧居福嚴,只見福嚴境界,晏起早眠,有時雲生碧嶂,月落寒潭,音聲鳥飛,鳴般若臺前;娑羅花香,散祝融峰畔。把瘦節,坐磐石,與五湖衲子時話玄微。灰頭土面住興化。只見興化家風,迎來送去,門達城市,車馬骈阗,漁唱潇湘,猿啼嶽麓,絲竹歌謠,時時入耳,複興四海高人日談玄道,歲月都忘。且道居深山、住城郭,還有優劣也無?試道看!”
古德雲:“若非妙解,焉知心是?若非妙行,焉證心是?”祖師禅之要旨,就在于悟後起修,所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圓悟之後再求圓證,而這需要生活的曆練,實際的踐行,自然這種“行”非空頭冥行,而是由體顯用,順道而行,正如修學、開悟有其次第和階級,立身度世亦有與證量相對應的方式。古德雲:“不破初關不閉關,不破重關不居山。”居山清修,尚且不易,而況和光同塵,與世俯仰?平常心是道作爲禅宗極則,是在大事了辦,功夫臻于化境之後事,非小根器者初悟便可奉行。至于居深山還是住城郭,對圓證圓悟者皆是方便自在。慧能賞言,在家亦得,不必居寺,更何況禅者還有方便化導衆生之責任,故只要有超塵脫俗之心,則居深山亦得,處城廓亦得。終日談玄論道,不離宗門的旨;隨處吟風弄月,終是禅家本色。萬法本閑,惟人自鬧,一朝放下,當下海闊天空。
(二)無明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
禅宗標榜“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實則是不執著于文字,不離教而傳。因爲禅宗亦不出《法華經》所言“惟有一乘,無二無叁”之規範,雖偏重行證之自得,然究竟是釋迦所立、祖師所傳,非離佛乘,別有一乘也。
禅宗的實際創始人慧能亦尊經重教,雖簡而不繁,略而不詳,但在許多地方皆見出他對經教的造詣,如《機緣品》中法達問《法華》、智通問叁身四智、志道問涅槃,慧能皆能扼要講述,警策切當。
慧能的弟子永嘉玄覺禅師,曾研讀《維摩經》,修天臺止觀,後在慧能座下機緣相投,一宿而覺。永嘉禅師從自身開悟經驗中領悟到禅不離教,教不離禅,遂作《證道歌》,闡釋自己對禅和教的證悟和見地。其開篇即曰:“君不見!絕學無爲閑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無明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佛性、法身都是講的禅體或道體。一從因地說,一從果地說,永嘉又進一步闡發道:“法身覺了無一物,本來自性天真佛,五陰浮雲空來去。叁毒水泡虛出沒。”
永嘉禅師的《證道歌》對後世影響很大,在思想內容上,它開啓了禅教合一的思想先河,後來的圭峰宗密禅師,永明延壽禅師等都是遵循這一路數而展開其思想體系的。它以韻文詞贊的形式表達其思想,給人耳目一新之感,對後世禅師以偈頌解禅,也有影響。
慈明禅師在其示衆法語中,曾專門論及佛性,法身,從中可以看出永嘉《證道歌》的思想痕迹:
示衆雲:無明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諸仁者若也信得去,不妨省力。可謂善財入彌勒樓閣,無邊法門悉皆周遍。得大無礙,悟法無生,是謂無生法忍。無邊刹鏡,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離于當念。且問諸人,阿那個是當念?只如諸人無明之性,即汝本覺妙之性。蓋爲不了生死根源,執妄爲實,隨妄所轉,致墮輪回,受種種苦。若能回光反照,自悟本來真性不生不滅,故“無明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
作爲衆生生死根本的無明,其本性空寂,無有自性,故無明實性即是佛;至于因無明輾轉而有的衆生的血肉身,本來如幻如化,空而不實,所以叫它幻空身,但它的體性,恰就是諸佛的法身。這是從究竟意義上對道體、佛性的界定,那麼衆生受生之後,佛性又如何顯現呢?
只如四大五蘊不淨之身,即無實義,如夢如幻,如影如響,從無量劫來,流浪生死,貪愛所使,無暫休歇。出此入彼,積骨如毗富羅山,飲乳如四大海水。何故?爲無智慧,不能了知五蘊本空,都無所實。逐妄所生貪欲所拘,不能自在,所以釋尊雲:“諸苦所因…
《第六章 臨濟法門(一)——臨濟宗的創立 六、石霜楚圓》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