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在禅宗發展史上具有兩方面的意義,其重要性不可低估。第一,它大大豐富並完善了慧能革新的思想成果,慧能革新,大力提倡“明心見性”、“頓悟成佛”,從信仰和修行方式上揚棄了禅宗住心看淨的舊傳統,爲禅宗的發展規定了直指人心,即心是佛的方向,他的弟子神會、懷讓、行思等人都是這一個共同的方向上作出了自己的努力。但是,存能在以佛性論爲主軸的宗教哲學上尚未來得及充分建構經營,一旦按照其內在的邏輯向縱深發展,這一宗教哲學體系(“即心是佛”)便很快日見其拙,不過半世紀間就發生了危機(如前所述)。道一大膽否定這種簡單粗糙的心佛論,在更高的階段上以完全中國化的形式對禅宗即心是佛的根本思想予以新的確認。因而,禅宗的佛性論的宗教哲學得到了豐富和完善。第二,它爲後期禅宗確立了思想基礎,因而克服了自身的危機。其外在特徵如超佛越祖、呵佛罵祖等等發揮無遺也就成爲可能。“非心非佛”、“平常心是道”直接點燃了後期禅宗狂放恣肆的激情。
3、道一的修行論 這一以其“即心是佛——非心是佛——平常心是道”的佛性思想體系爲總綱,在這個基礎上建立起他的修行理論。
在修行論上,道一堅持南宗“頓悟”本色。六祖慧能倡言“行住坐臥都是禅”,道一對此更有所發展。他強調“道不用修”、“道不屬修”,也就是宗密概括的所謂“任心爲修”、“任用自在。”
道一早年經南嶽懷讓啓發,毅然抛棄息念坐禅之禅法,晚年更由于對佛性的認識臻于成熟之境而充分發揮“頓悟”理論以指導修行。他首先從“自性本來具足”出發,反對“取善會惡觀空入定,”認苦“不知聖心本無地位、因果、階級”而還“妄想修因證果,住于空定,”那麼這種修行方法的結果乃是“雖即已悟,悟已卻迷。”他說:“若欲真會其道,平常心是道”,只有充分認識到“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總能“一悟永悟,不複更迷”。
他說“自性本來具足,但于善惡事中不滯,喚作修道人。”馬祖道一晚年所謂修道,已經完全不執看著經、坐禅。他認爲只要懂得“平常心是道”,乃可隨時著衣吃飯,長養聖胎,任運過時,更有何事,這便是他所謂“道不用修”、“道不屬修”的含義。
必須指出,唐中期禅宗在其“頓悟”的修行實踐中,是特別講究“上根上智”與“根微智劣”的差別的。道一及洪州即是這方面的典型。道一講頓悟,只對“上根衆生”而言。至于“根微智劣”者,免不得還是有禅定修習這一關(不一定是坐禅)。道一早期弟子慧海即明確宣稱,對根微智劣者來說,“若不安禅靜慮,到遮裏總須茫然。”在修行實踐中,具體來說,也就是要求學者從眼前隨意拈來的日常事物之中迅速領會禅的精神。道一會多次毫無客氣地將那些反應遲鈍、未能言下頓悟的參學之人斥爲“個阿鈍根。”在這樣的風氣之下,學者競相舉揚主觀能動性,力求積極主動,表達簡煉而含蓄,曆來坐禅入定、舉止凝重、反應遲滯的出家人面貌爲之一新。
總起來說,道一的修行理論貫穿著他的“平常心是道”的佛性思想,對于坐禅、看經、戒律,雖然很少正面批判和否定,但總的傾向是非常淡漠的,他最熱衷的乃是在“平常心是道”的旗幟下的“頓悟”,正是在這樣的修行實踐之中,道一倡導冷峻剛烈的“接機”風格,此風所及,大量的隱語、動作、手勢、符號,乃至拳打腳踢,完全革新了以往受戒、看經、坐禅的傳統,禅宗的面貌自慧能以來,到道一這裏又一次發生奇異的變化!
4、接機——一種強烈的時代氛圍 “接機”是禅宗所特有的一個術語,指禅宗師徒之間或同學朋輩之間,通過隱喻暗示等曲折方法,對有關佛教某一問題的交流、討論,這些討論保存下來、記錄成文,就形成所謂“公案”。
接機,在六祖慧能即已有所運用,其後與馬祖道一同時代的石頭希遷、牛頭慧忠與道欽等人也均有運用,並非道一首倡。那麼,在道一這裏,接機有何獨特的重要意義?這要從唐中期禅宗整個廣闊視野去看。
微妙,這是唐中期禅宗的總的特徵。在這一時期,既沒有發生六祖革命時代驚心動魄、“命如懸絲”的曆史事件,也似乎不具備後期禅宗呵佛罵祖、大機大用、大開大合的澎湃激情,它僅在思想(宗教哲學)上發生一系列重心推移,在時候氛圍上醖釀煽動普遍的懷疑、否定、泛神和自由化的情緒,這種情形猶如奔騰咆哮、闖關奪隘的長江,忽然來到了坦坦蕩蕩、湖泊星羅棋布的中遊平原,一時間呈現出“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的局勢。
在當時的所有的宗派之中,道一以冷峻剛烈、直捷迅猛的機鋒區別于他人,爲世所矚目。如果說,到唐代中後期,神宗已成爲中國佛教的主流,那麼,這時道一與洪州宗就是這主流之中的主流。
道一在接機上運用的具體方法很多,歸納起來,主要有六種:一是語言(反問、比喻、暗示),這是最常用的;二是打和喝;叁是身體動作;四是符號;五是用常隨身攜帶的用品,如所謂“豎拂”;六是有具體的日常生活場景中隨時隨地發揮。
道一特色的所有“接機”,其成就不在于思想上有何發展,而在于造就了一種強烈的時代氛圍。這個氛圍,概略說來,就是對于佛祖乃至一切精神束縛的普遍懷疑、否定傾向,就是個體精神對于自由的強烈追求意願,最終完成中國思想史上一次局部的思想解放運動。這就是道一特色的機峰具有的獨特的曆史意義。
當然,這樣一場思想運動並非道一一人所能促成,嚴格地說,它始自六祖慧能革新禅宗,之後又有洪州宗衆多弟子以及中唐其它禅宗派別(牛頭、保唐、荷澤、石頭等等)的參與努力。但是,慧能以下,道一在理論與實踐兩方面個性突出,富有力量,在中期禅宗中最有貢獻,以上所說並不過份。
就“接機”來說,這實際上就是——“任心爲修”的修行實踐活動,每一次接機,每一公案,都貫穿著他的佛性思想和修行理論,都強烈地體現著共同的時代氛圍。
“西來意”是道一機鋒中最頻繁地遇到的第一個問題,這關涉到一個根本問題:佛法或祖師從天竺來到漢地,究竟傳授什麼旨趣?或者說,究竟意義何在?幾乎凡來馬祖道一門下參學者開口必問這個“西來意”,例如:
1)僧問祖雲:“請和尚離四句絕百非,直指某甲西來意。”祖雲:“我今日無心情,汝去問取智藏。”其僧乃問藏。……藏以手摩頭頂雲:“今日頭痛,汝去問海師兄。”其僧又去問海,海雲:“我這裏卻不會。”僧乃舉似祖,祖雲:“藏頭白,海頭黑。”
2)泐潭法會禅師問祖雲:“如何是西來祖師意。”祖曰:“低聲,近前來。”會便近前,祖打一掴……。
3)問:“如何是西來意?”祖曰:“即今是什麼意?”
4)僧問“如何得合道?”祖曰:“我早不合道”。問“如何是西來意?”祖便打曰:“ 我若不打汝諸方笑我也。”
5)洪州水老和尚初參馬祖,問“如何是西來意?”祖雲“禮拜著”。老總禮拜,祖便與一踏。
在這裏,究竟什麼是佛法根本大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懂得自性具足,不假外求。應該能隨時果斷地截斷傳統的求佛覓祖的思維定式,樹立學者自身高度的主體能動意識,這真是一種何其膽大、何等嶄新的精神面貌!不但不執著看經、坐禅、說法,而且從精神主體上也明確宣告脫離于佛祖的執著;六祖慧能以來,道一是第一人,慧能還只止于指出“禅非坐臥”這一步而已!
又有一個有趣的“機鋒”故事:祖令僧馳書與徑山欽和尚,書中畫一圓相。徑山總開見,索筆于中著一點。後有僧舉似忠國師,國師雲:“欽師猶被馬師惑。”
前文提及,道一正是在這一“圓相”上輸給一個聰慧過人的小徒弟,這一回,倒是大名鼎鼎的牛頭宗徑山法欽輸給了他,慧忠的評語是正確的。所謂“圓相”,乃是暗喻自性圓滿具足,徑山往中間中一點,就如同道一開口發問“汝莫欲作佛否”一樣畫蛇添足,顯得未領會透徹。道一創造的許多接機運用方法,很快在禅宗門徒中間廣爲流傳,衍生出越來越繁多的意味,圓相符號在道一門下那裏所運用的範圍、意義比道一要廣泛,複雜多了。
在“平常心是道”的總的綱領下,道一修行實踐活動集中體現在兩個層次:一是對于求佛求祖的懷疑與否定,因爲既然自性具足,那麼不求佛祖便是理所當然的了:
西堂、百丈、南泉侍祖玩月次,祖曰:“正憑麼時如何?”西堂雲:“正好供養。”百丈雲:“正好修行。”南泉拂袖便去。祖雲:“經入藏,禅歸海,惟有南泉獨超物外。”不看經,不坐禅,拂袖便一去,掉頭不顧,可謂潇灑之極,這總是成熟的禅宗風格,難怪道一如此欣賞了!
這第二個層次,既然不求佛祖,性在自然,“一切施爲盡是法性,”“觸類是道,任心爲修,”那麼,一切活動便都是合理的,就當肯定的了,包括冒犯傳統的清規戒律,冒犯祖師尊長,都無可指摘。洪州廉使問曰:“吃酒肉即是?不吃即是?”祖回:“若吃是中丞祿,不吃是中丞福。”鄧隱峰一日推土車次,祖展腳在路上坐。峰雲:“請師收足。”祖雲:“已展不收。”峰雲:“已進不退,”乃推車碾過。祖腳損,歸法堂,妨斧子雲:“適來碾老僧腳底,出來!”峰便出于祖前引頸,祖乃置斧。
所有道一特色的接機,不但直接作用于他的弟子和其它宗派(除牛頭宗外,道一又曾以“石頭路滑”的機鋒開示前往石頭希遷門下參學的鄧隱峰),而且,幾乎他的每一種接機故事,均可在其弟子以至後期禅宗那裏找到大量的翻版,他的衆多弟子離開洪州這個盛極一時的“選佛道場”之後,各爲一方宗主,遍布全國各地,接機廣爲運用,不斷在形式上翻新,學者競相運用接機開示信徒、辯論诘難,以爲炫耀學識身份之資,以至到後期隨著時間推移,所謂“接機”在思想內容上無所創新,多在形式上玩弄花樣,逐漸流于空洞無聊、神秘主義一途。然而,無數條“接機”,無數次巧妙的、精美的答辯,無數次直指性靈警醒人心的當頭棒喝、劈頭踢打,無數個意味深長的符號、動作,無數次各宗各派之間的往返诘難,卻無可置辯地彙聚成爲一個時代的強大機鋒,創新最多、打、畫、地、豎拂、喝、踏這些常用接機方式都始自他的發明,而他剛峻冷列的機鋒風格,又最富有力量,自佛教東來,從來沒有這麼多普通僧衆超載文字乃至語言的一切樊籬,企望心靈的直接對話,自由地參究心性的奧秘,在“平常心是道”的旗幟下,形成個性解放的大趨勢。
道一在世最後幾年,其思想行爲已顯示出接近後期禅宗“呵佛罵祖”的迹象來:丹霞天然禅師再能祖,未參禮,便入僧堂內,騎聖像頸而坐。時大衆驚愕,遽報祖,祖躬入堂,視之,曰:“我子天然。”後期禅宗呵佛罵祖的急先鋒丹霞天然,即由此得名“天然,”馬祖稱他爲“我子”,心靈是何等的契合!
最後必須交代道一思想産生的曆史背景問題,由于他以及洪州宗僻處一隅的特點,這方面的曆史資料完全阙如,本文不可能對此詳加論列,然而,有一最基本的線索我們是完全可以把握的,此即“官禅”與“民禅”的矛盾,對于道一思想的産生發展有重要意義。禅宗最初完全來自民間,仔細考較其真正起始,甚至與北魏流民乃至隋末流民問題大有關系,隋唐兩代早期的幾個皇帝都曾積極招集動亂中逃亡外流的民衆,其中包括禅僧,到武周時代,禅宗首領“埋形河埃”的時代結束,五祖弘忍已在今湖北山區一帶露頭,禅宗與王室往來愈密,逐漸分化出受到統治階級扶持的派系,如神秀和後來的神會,他們依靠政治勢力積極發展壯大,這是所謂“官禅”,道一則是“民禅”的代表人物,他的思想産生,與官方意志有一定的對抗性,倡“非心非佛”,“平常心是道”,他的思想又主要影響最普通的下層人民群衆,信徒大都來自于像石鞏、慧藏這樣的勞動階層,他對于當時南北禅宗爭奪正統這樣的激烈事件十分冷淡。從他的思想發展來看,由于遠離社會政治中心,思想較自由,不易受到人爲的外在幹涉,比較符合佛教思想自身相對獨立發展的內在規律,因而最終形成一個邏輯嚴密的思想體系。又因爲他畢生接近民間最下層的民衆,接近社會實際生活,因而他的思想又具備簡捷明了、通俗易曉的鮮明特點。雖然他畢生與地方官吏不乏往來,但看不出這對他的思想感有何明顯影響。他創立的僧團——洪州宗,完全繼承了他的“民禅”特點,到百丈懷海那裏,“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勞動自養成爲製度,更成爲與“官禅”截然相對的“農禅”了!
《第四章 南宗分燈 二、馬祖道一》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