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這注腳便是“八角磨盤空裏走”同上卷19《梵思》, 與叁腳驢同樣匪夷所思。師遠上堂舉叁腳驢子公案雲:
這因緣,如今叢林中提唱者甚多,商量者不少。有般底,只道宗師家無固必,凡有所問,隨口便答。似則也似,是即未是。若恁麼,只作個幹無事會,不見楊岐用處。……又有般底,卻去腳多少處會。若恁麼會,此病最難醫也。……這公案直須還他透頂徹底漢,方能了得。此非止禅和子會不得,而今天下叢林中,出世爲人底,亦少有會得者。若要會去,直須向威音那畔,空劫已前,輕輕觑著,提起便行,捺著便轉。……如今還有恁麼者麼?有則出來道看。如無,更聽一頌: “叁腳驢子弄蹄行,直透威音萬丈坑。雲在嶺頭閑不徹,水流澗下太忙生。湖南長老誰解會,行人更在青山外。”《五燈》卷20《師遠》
對叁腳驢子所有知性的解會,都是徒勞。因爲它的本身對于知性來說毫無意義。僧問宗琏叁腳驢子弄蹄行意旨,宗琏說:“過蓬州了,便到巴州。”《五燈》卷20《宗琏》可謂四兩撥千斤,將奇異的聖境還原于現實生活,一念不生,萬緣頓息,以平常心來作止水明鏡般的感應,才是對叁腳驢的最好“注解”,遠勝鋸解秤錘來得真切。僧問大慧楊岐叁腳驢子弄蹄行意旨,大慧說:“無意旨!” 《大慧錄》卷5正是這“無意旨”超越知性的叁腳驢,踢踏出平等一如的世界:
一葉落,天下春,無路尋思笑殺人。下是天,上是地,此言不入時流意。南作北,東作西。動而止,喜而悲。蛇頭蠍尾一試之,猛虎口裏活雀兒。《五燈》卷19《清遠》
在這個平等的世界裏,春秋、天地、南北、東西、動靜、喜悲等圓融一體。踢踏出這個一體世界的,除了叁腳驢之外,還有“瞎驢”:
瞎驢一蹈兩頭空,便與尋常路不同。寸步卻成千裏隔,紛紛多在半途中。 《虛堂錄》卷7
驢子一旦成“瞎”,瞎卻愚目,慧眼頓開,所以一踏之時,兩頭皆空,不但橋的“兩頭”空,驢的“兩頭”也空,相對的兩頭一時截斷,鋪展開般若真空的大道,與尋常的路徑截然不同。而時人卻不能“瞎”,舍不得“一蹈兩頭空”式的放舍身命,裹足不前,望崖而返,所以與悟境咫尺千裏,永遠徘徊在途中。在圓悟看來,將差別意識踢踏的“叁腳驢”、“瞎驢”,也就是大智大勇的“金毛師子”:“大道本來無向背,擬心湊泊已差池。吒呀卓朔能哮吼,即是金毛師子兒。”《圓悟錄》卷8它們踏平了差別的世界,高踏佛祖頭頂而行,成爲宇宙間的至尊者:“自從踏斷千差路,便踏毗盧頂上行。”《密庵語錄》 由此可見,“叁腳驢”、“瞎驢”、“金毛師子”,也就是斬斷相對意識的般若利劍:“肯不存,諾不立。一片清光射鬥牛,天上人間得自由。”《圓悟錄》卷19“截斷兩頭,歸家穩坐。”同上卷6正是通過“叁腳驢”這類藝術形象,楊岐禅運用般若利劍,將相對的意識斬除,大死一番,在去除肯諾的否定之後,獲得絕對的肯定。
2.禅不可說,見月忘指
楊岐宗指出:“至音絕韻,妙曲非聲。”《古尊宿》卷27《清遠》 至音、妙曲超出世俗的五音六律之外,因爲世俗的音階,是建立在區分五音六律的基礎之上,而至音則不受世俗音律的束縛。在絕對一如的境界裏,“踏著秤錘硬似鐵,啞子得夢向誰說。須彌頂上浪滔天,大洋海底遭火爇”。在此悟境,語言文字只有隱退,才能保證自性的原本的大全:“楊岐一訣,凡聖路絕。無端維摩,特地饒舌。”《續古》卷3《楊岐會》縱是以雄辯著稱的維摩诘,用默然無言的方式傳達不二法門的旨趣,都是饒舌添足。“春雨霖霖無暫息,不觸波瀾試道看。”對著春雨霖霖的實存,既要傳達出感受,又不能落于言筌,這時參禅者所“道”出來的,就絕非平常的語言文字,而是要將自己融化成春雨,物我一如。楊岐說法,標舉《證道歌》“心是根,法是塵,兩種猶如鏡上痕。痕垢盡時光始現,心法雙忘性即真”同上的直覺方式。因爲我執才生,能所便立,六根六塵,如膠似漆,難解難分,就會迷失真我,迷失本心。猶如明鏡有痕,障卻本明。只有盡除痕垢,人法雙忘,能所雙遣,才能作即物即真、兩鏡交映式的禅悟觀照,回歸于純真的本元。因此,楊岐宗教導學人,不能在語言文字上下功夫,而要加強禅的直觀訓練。
楊岐禅將語言思維予以徹底否決,借用“啼得血流無用處,不如緘口過殘春” 《五燈》卷20《德用》兩句唐詩,強調本體的不可言說性。因爲本體絕對,不生不滅,而言語則是相對的生滅法。相對意識産生的言語,不能表示絕對本體。對這個問題,楊岐宗或者從禅的産生來說明:“此事決定不在言語上,若在言語上,一大藏教諸子百家遍天遍地,豈是無言,更要達摩西來直指作麼?” 《大慧錄》卷13或者從事理的區別來說明:“事粗易顯,理妙難彰,故言近而旨遠。如何以至近之言,明其至遠之旨,不其難哉?”《古尊宿》卷28《清遠》楊岐宗不但否定已形于外的語言,還進一步否定未形于內的語言以及與之聯系的思維活動。非但形諸語言是入泥入水,並且,“未曾啓口,先犯國諱”《虛堂錄》卷9, 即使沒有說出來,只要起心動念,就已經悖離了如如不動的本元:“設使言前薦得,猶是滯殼迷封;縱饒句下精通,未免觸途狂見。”《古尊宿》卷20《法演》“汝等若向世界未成時、父母未生時、佛未出世時、祖師未西來時道得,已是第二句。且第一句如何道?直饒你十成道得,未免左之右之。”《五燈》卷20《正賢》“任待牙如劍樹,口似血盆,徒逞詞鋒,虛張意氣。所以淨名杜口,早涉繁詞。摩竭掩關,已揚家醜。” 同上卷20《鼎需》圓悟詩雲:
祖祖相傳傳底事,佛佛授手不唯他。若存情識論知解,耳裏塵沙眼內華。 《圓悟錄》卷2
對語言、知性的否決,可謂幹淨徹底,毫不容情。既然事理有別,言近而理遠,語言在表達本體時顯得蒼白無力,參禅者就必須摒棄語言,超離語言,以直契不可言說的本體。““丁甯損君德,無言真有功。任從滄海變,終不爲君通。” 好笑好笑,得恁麼入泥入水。”《虛堂錄》卷8“丁甯”四句,是道吾悟真的詩偈《五燈》卷12《悟真》。 在楊岐宗看來,雖然道吾說縱有滄桑之變也不“爲君通”,可一旦吟出這首詩,就已經“爲君通”了,所以還不夠幹淨徹底。
雖然禅不可說,不能膠著于語言文字,但語言文字仍然是指向真理的手指,只要見指觀月,同樣能夠從語言悟道。因此楊岐宗禅人在批評語言文字難以表達本體的同時,又不得不承認表達本體離不開語言文字:“坐斷乾坤,天地黯黑。放過一著,雨順風調。”《古尊宿》卷19《方會》如果用剿絕情識的表達法,則無分別意識立足之處,容不得任何語言的塵屑;但啓悟學人,又不妨運用語言文字從容商量:“若據祖宗令下,祖佛潛蹤,天下黯黑,豈容諸人在者裏立地,更待山僧開兩片皮!雖然如是,且向第二機中說葛藤。”同上出于無奈“放過一著”而使用語言文字,在使用之時自然要藝術地加以運用,以達到說而不說、以指示月的效果:“壁立千仞,叁世諸佛,措足無門。是則是,太殺不近人情;放一線道,十方刹海,放光動地。是則是,爭奈和泥合水。須知通一線道處壁立千仞,壁立千仞處通一線道。”《五燈》卷20《道謙》如果禅機聳峭,則初學難有悟入之處;如果禅機平實,則初學又不能直截悟入。所以禅者接機,在平易處顯奇峭,在奇峭處顯平易。言非言,指非指,因此參學者必須見月忘指。“若是念話之流,君向西秦,我之東魯,用唐人鄭谷《淮上與友人別》“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之意,《全唐詩》卷675。 于宗門中殊無所益。這一段事,不在有言,不在無言,不礙有言,不礙無言。有水皆含月,無山不帶雲。”同上卷20《宗琏》膠著于語言文字,與真理背道而馳;沒有語言文字,學人又難以悟入。所以作爲師家,要不立文字不廢文字;作爲學人,要得魚忘筌見月忘指。僧問智愚“有句無句,如藤倚樹”意旨如何,意思是只要使用建立在有無二分法基礎上的語言,就像葛藤纏繞枝幹一樣,如何從相對的語言中契入絕對的本體?智愚借用唐人于良吏《春山夜月》中的兩句詩回答:“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虛堂錄》卷3雖然語言不是真理本身,只要細心體會,掬水,月就捧在手中;拈花,香即沾在衣上。忘指見月,照樣會在葛藤般的語言中感受到真理。清遠《示看經僧》雲:
句義縱橫那畔彰,五千余卷總含藏。如何不覓根頭意,空看枝邊木葉黃? 《古尊宿》卷30《清遠》
一大藏教,橫說豎說,都指向無形無相的絕對本體。不但教外別傳的禅宗語言能指向本體,傳統的佛教經典也同樣能指向本體。但看經僧不能超越語言文字,體悟到存在于語言文字之外的佛禅的真谛,而是拘泥于語言名相,看到的只是思想的凋零枯黃的殘片,不能從語言悟入大道。相反,楊岐宗對蘇轼《維摩畫像贊》卻十分欣賞,因爲它左說右說,辯若懸河,卻“從始至終不死在言下”,深谙 “語言叁昧”《大慧錄》卷18。
3.不觸不背,珠圓丸轉
楊岐宗在接引學人的時候,往往通過拂子、拄杖、竹篦等即興點染,用淩厲的的機鋒,把學人逼拶到肯定否定都不是的兩難境地:“若見個拂子,正是凡夫;若言不見,此是拂子。”《古尊宿》卷27《清遠》“言句上作解會,泥裏洗土塊。不向言句上會,方木逗圓孔。”《圓悟錄》卷2“只這是,大似撒沙向眼中;只這不是,還如注水向耳裏。直下無事,平地陷人;別有機關,墮坑落塹。”同上卷7大慧宗杲居古雲門庵時,室中舉竹篦子問參學者: “喚作竹篦則觸,不喚作竹篦則背”,令參學者“不得下語,不得無語”,從之得…
《禅宗詩歌境界 第八章 楊岐宗禅詩》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