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黃龍宗禅詩
黃龍派是臨濟宗的一個支派,以黃龍慧南1002~1069爲宗祖。慧南是臨濟宗第七祖石霜楚圓門下,于宋景綁叁年1036住江西隆興黃龍山,盛弘教化,遂成黃龍宗。石霜接化手段淩厲辛辣,慧南得其神髓,宗風嚴厲,其著名的“黃龍叁關”,即是充分激發起學人的疑情,將學人置于思維困境中,充分醞釀疑情,再伺機施以激烈的手段,使之困極而通,觸機開悟。黃龍叁關爲宋明以後禅宗主流“看話禅”奠定了基礎,開拓了禅宗發展的曆史方向。黃龍會下有真淨克文1025~1102、東林常總1025~1091、晦堂祖心?~1100等。克文門下有兜率從悅1044~1091、泐潭文准1061~1115等;祖心門下有死心悟新1044~1115、靈源惟清、泐潭善清等。進入南宋後,黃龍派日漸衰微。除了黃龍叁關之外,黃龍宗對禅宗史、詩學史的最大影響,是青源惟信提出的見山見水叁階段命題,向來被看作是參禅悟道的入門。本章即聯系見山叁階段、黃龍叁關等禅學感悟,探討黃龍宗禅詩的禅悟內涵、運思方式、取象特點、美感質性。
一、“見山叁階段”的詩禅感悟
青源惟信關于見山叁階段的禅語蜚聲禅林,也幾乎成了各種禅學、美學著作的口頭禅。關于它的本意,本書《禅宗審美感悟的生發機製》一章中已有詳論,這裏不再贅言,只是結合黃龍宗禅人的詩歌作一簡明的描述。
1.“見山是山”第一境
回家是禅悟的主旋律,禅門宗師所有開示,都直接或間接地指向回家之路。黃龍宗禅詩以鮮明的喻象表達了“回家”的旨趣:
風蕭蕭兮木葉飛,鴻雁不來音信稀。還鄉一曲無人吹,令余拍手空遲疑。 《黃龍四家錄·晦堂心》
秋風蕭殺,鴻雁紛紛飛向南方過冬。鴻雁猶知歸鄉,世人卻不知歸向精神的故園。禅師化導學人,希望他們早日回家。自古參禅者如過江之鲫,桶底脫落者卻似鳳毛麟角。他們在遮天蔽地的紅塵中營營碌碌,不願意一念心歇回到家園。苦心的宗師擊打著還鄉的節拍,卻聽不到任何回音,只好萬般無奈地任孤寂的掌聲響徹千山。
禅宗的終極關懷是回到人類的精神家園。對這個精神家園,禅宗以母胎中事、嬰兒稚子之類的詩學喻象來加以表達。在此層面人是“原我”,對外物作直觀的感知,而“離分別取舍”,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這是知性、悟性還沒有介入前的原始的簡單的感知。
意識的本性在于自我發展,而不可能永遠停留在混沌層面,當“自我”覺醒後,有了知識的熏染,人們有了分別取舍之心,以我爲中心,這時見到的山是 “自我”見到的山,水是“自我”見到的水,山水是獨立于我之外的客體。人們處在相對世界的萬有事相之中,見山見水,尋聲逐色,人的精神流浪也從此開始。
“自我”從“原我”中裂變,“自我”越發達,便離“原我”越遠,流浪也愈深,對“原我”的“回歸”遂凝成如怨如慕的懷鄉曲。黃龍禅將流離之思,形諸蕩氣回腸的吟詠。參禅的最終目的是獲得開悟,明心見性,回到精神家園。接機說法,就是爲學人指引回家之路,“千般說,萬般喻,只要教君早回去” 《五燈》卷17《慧南》, 禅師們殷殷期盼,“客程無是處,浪迹總歸來” 《古尊宿》卷45。 《古尊宿》卷42~45收黃龍宗真淨克文語錄,本章凡引自此4卷者,僅標卷數。 不管流浪多久,離家多遠,遊子終究要回鄉。回鄉、歸家的譬喻,遂成爲妙音紛呈的黃龍宗禅詩的主旋律。與回歸意象相聯系,黃龍宗禅詩大量運用了易于引發韶華遷逝之感的意象,如暮春、殘花、杜宇、晚秋、西風、落葉、歲末、風雪、遊子、客作、鴻雁等。對流離的感喟,對歸鄉的向往,遂成爲黃龍宗禅詩的顯豁主題:
春已暮,落花紛紛下紅雨。南北行人歸不歸,千林萬林鳴杜宇。《五燈》卷17《梵卿》
暮春之時,花落如雨,杜宇啼血哀鳴,響徹千岩萬壑,聲聲催盼著遊子歸來。可這些遊子,仍在東西南北流浪奔走,枉自抛擲大好青春。晚秋也是勾引鄉思的季節,自然景象與詩人生命景觀的異質同構,引發了禅者澄明甯靜的返照:
火雲欲卷空,圭月漸成魄。窮子歸未歸,相將頭盡白。《黃龍四家錄·晦堂心》
詩歌感歎如圭秋月,又到圓時,迷失家寶的流浪者,卻不能像明月般晶瑩美滿,仍役役路歧,任歲月風霜染白蓬鬓。春思秋悲,除夕更能生起盼歸之念: “一年將盡夜,萬裏未歸人。今夜一衆盡是他鄉之子,因何不歸?”《古尊宿》卷42在冷峻的诘問中,蘊含著深切期待。非獨一年如此,在一天中的每時每刻也是如此:
日入酉,夢幻空花能幾久。百歲光陰二分過,茫茫無限途中走。告禅人,早回首,莫待春風動楊柳!《續古》卷1《草堂清》
殷殷渴盼,諄諄勸導,酷似父母對子女的叮咛。雖然家門時時爲遊子敞開,可遊子迷不知歸,彈指便成皤然老叟,禅師對遊子歸鄉的渴望,便顯得分外焦灼迫切:“區區何日了,人事幾時休。莫道青山好,逡巡便白頭。”《續古》卷1《泐潭英》
黃龍宗禅人在表征本來面目、精神家園時,運用了多種譬喻,如湛堂准以南嶽萬年松、廬山瀑布水喻自性的孤拔、永恒《續古》卷1《湛堂准》,晦堂以“冷淡無滋味”的“庵畔泉”喻自性《黃龍四家錄·晦堂心》,克文以 “老也須知不老身,同行同坐有精神。雖然無相無容貌,能爲群生作主人”喻自性《古尊宿》卷45,死心以“鑿透靈源一脈泉,深深無底自天然”喻自性 《續古》卷1《死心新》,但他們運得最多的譬喻,還是與家園意象相聯系的“田地”。黃龍宗禅人把未能明心見性者喻爲不耕種“祖父田園”的不肖子孫,說他們向外馳求,只能得些浮財,解決不了根本的饑飽《黃龍錄續補》。祖心指出,祖父將田地傳給後代,子孫們卻不肯繼承,在外乞食,致使田園荒蕪,禾黍不生,不如“直下識取本來契券”《續古》卷1《晦堂心》,比喻人人具足佛性,卻不能認識到它的價值,向外馳求,致使心田雜慮叢生,正念不起,不如一念回光,頓悟成佛。行瑛則以農家耕田喻修行,謂掌握耕作的節氣,辨別土壤的肥硗,淨除雜草,深耙勤犁,播植良種,就能獲得豐收,受用無窮 同上卷6《廣鑒瑛》。禅師們都希望“罷卻從前流浪,識取祖父契書,承認本家田業”同上卷1《守卓》。流浪者只有返回精神家園,才能從世俗的迷執躍入禅意的感悟。
2.“見山不是山”第二境
表達見山不是山第二境的詩歌,以克文詩爲代表:
絕頂雲居北鬥齊,出群消息要人提。其中未善宗乘者,奇特商量滿眼泥。 《古尊宿》卷45
在高聳孤拔的絕頂,白雲缭繞,幾乎與北鬥並齊。置身在這高華之境的悟者,參究的是超出世俗之情的人生至理。但這真谛雖然迥超塵俗,卻並不是玄而又玄,而是當下現成,必須當下頓悟。那些錯會禅宗要義的人,作“奇特商量”,就會墮入禅障,滿眼泥沙,而不見大道。
在第二階段,參禅者參見了大善知識之後,有個悟入之處。禅的悟入之處,即是對世俗相對知識的否定,也是對“自我”的否定。爲了達成這種否定,禅師們往往通過各種峻烈機鋒來實現。這種否定,往往從破除人法二執的角度入手,即將作爲主體的人和作爲客體的法都予以遣除。對法的遣除,即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這是參禅的初悟,泯除了第一階段的二元對立性,喚天作地,喚山作水。但這種否定只有空的一面,較之徹底的悟仍在半途,仍是“客作”。黃龍宗禅人詠趙州布衫公案,即表示了對它的否定。學僧問趙州什麼是佛法大意,趙州說老僧作得一領布衫重七斤,以峻峭禅機截斷學人思路。後人對此猜測紛紛。黃龍宗禅人指出,趙州布衫雖然“斤兩分明”,卻“無人知落處”,這是因爲 “時人只看絲綸上,不見蘆花對蓼紅”《續古》卷4《山堂洵》。 “只看絲綸上”,喻對公案不能直下會取,而作“奇特商量”,以致于看不到蘆花對蓼紅的美麗景色。換言之,由于審美主體受“奇特商量”的障蔽,致使審美觀照無法進行,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洪波浩渺,白浪滔天。截流到岸之人,端然忘慮。短棹孤舟之客,進退攢眉。且道風恬浪靜一句作麼生道?……漁人閑自唱,樵者獨高歌。”《黃龍語錄》洪波白浪,喻險峻的機鋒和動蕩不甯的外境。橫截煩惱之流,到達涅槃彼岸的禅者,全然忘卻這一切;只有那些仍在半途劃短棹、蕩孤舟的人,才憂心忡忡,不能觀賞山水。漁人收卻絲綸,樵者放下斧斤,罷卻一切機心,就可以漁樵問答,逍遙自適,“白浪滔天”頓時化爲“風恬浪靜”。
3.“見山只是山”第叁境
對見山只是山第叁境的形象表述,以惟清詩爲代表:
江月照,松風吹,永夜清宵更是誰?霧露雲霞遮不得,個中猶道不如歸。複何歸?荷葉團團團似鏡,菱角尖尖尖似錐。《五燈》卷17《惟清》
江月映禅心,松風拂衣袂,永夜清宵,跏趺而坐,心定如水。這是永嘉大師在《證道歌》中描述的充滿詩意的禅居生活圖景。《證道歌》又說:“佛性戒珠心地印,霧露雲霞體上衣。”自性光明,猶如戒珠般圓潤朗潔。闬闬霧露,燦爛雲霞,都從自性本體中發出。惟清詩翻轉一層,說縱使有霧露雲霞的奇特境,仍不如歸到心靈的故鄉。而這心靈的故鄉,就是荷葉鏡圓,菱角錐尖,自然平常到了極致。
第二階段是否定性,但只是一味的否定,第叁境則是“灑灑落落無一星事” 的脫落擬議思維的直覺境。第叁階段雖然形式上與第一階段無異,境界卻迥然不同。此時的感悟,是即物即真、“觌體全真”《圓悟錄》卷10的感悟。對此,黃龍宗禅人以“六六叁…
《禅宗詩歌境界 第九章 黃龍宗禅詩》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